如同看不见周遭般哭泣喊叫的她,其下肢——衣服下本应有的两处隆起,自膝盖以下己彻底消失——目睹此景的瞬间。
无数的思绪与情感在脑中盘旋,连头顶传来的鹤丸呼唤我的声音都显得遥远。
若按现世计数法,约在数年前。
我本丸所在的拟似神域曾遭溯行军袭击。
所幸当时出阵的西支部队中有三支部队正好归阵,练度较低的新刀则派去远征。结果而言,我身体健全,刀剑男士们也无一折损,成功歼灭了溯行军。虽属事后之见,但广阔的本丸内突遭袭击本身及袭击后多少有些混乱,却是不争的事实。
具体来说,关于在本丸内与溯行军战斗时试图冲到前方一事,我被刀剑男士们狠狠训斥了一顿。
当时正为受伤的刀剑男士们进行手入,并净化本丸内的血腥与污秽……但还是被训斥了。
有刀怒发冲冠。
有刀痛切规劝。
有刀紧握我的手强忍泪水。
有刀看似如常,却将本体握得咯吱作响。
刀剑男士们异口同声道:
我们靠手入便能恢复。但人类不同。
人类失去之物,无法挽回。
白衣被逆流之血染得通红的鹤丸对我说:
“我知道你不是甘愿被保护的人。
……也明白你不是为了被保护才与我们同在……”
本丸初建之时。曾因单骑出阵而各失一手一脚归来的初始刀,苦涩地如此说道。
这些刀剑男士们,曾遭受人类头脑与心灵皆无法承受的重创,有时甚至失去身体部件才得归阵,如今却口称“请让主上被守护”。
若能守护主上与主上之命,己身之伤便是荣耀。
吾等血肉性命与审神者之血肉性命,岂可等同视之。
那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温暖之手紧握我的手,那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温暖泪水濡湿我的手。
─────那么审神者之血肉性命,与咒术师之血肉性命,又当如何?
为救人而奋战于最前线的咒术师们。但对刀剑男士而言,人类置身最前线绝非正确。
当然深知二者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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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如同忘却自我般不顾周遭、仰视着我悲叹的真夜酱,脑海角落曾掠过一念。
(啊啊,原来如此。
人类靠手入,是无法复原的啊)
无论多么善战,只要是人类,便再也无法复原。
脑中掠过此念的我,是否己变得不正常?
若我仍以咒术师身份活着,
是否就能不为失去的双腿哀叹,亦不执着于此?
“解开诅咒啊啊啊啊啊啊啊!!!!!”
谁来告诉我。
我的诅咒,究竟降临在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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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夜住手…!”
医师家入硝子奔向哭诉的真夜。她双腿截肢尚未多日。虽靠反转术式封住了伤口,但绝非能离床的状态。然而真夜不顾周遭,边哭边道歉,其间夹杂着“解开诅咒”的哀求,甚至甩开硝子的手哭喊不止。虽心知肚明,但显然她己丧失理智。
──被甩开的视野中,瞥见了脸色苍白的雪奈在刀剑男士搀扶下呆立的身影。
硝子目睹雪奈的表情,恨恨地咬牙,运用术式夺走亢奋的真夜意识后,现场的恸哭终只余残响。令人不敢喘息的沉重沉默笼罩全场。但寂静仅因无人出声。咒术师──年轻咒术师们的咒力紧张感正节节攀升。
突然现身的“审神者”这般未知人物。
身为咒术师的己等无法感知的未知力量。
暗藏旧缘与恩怨的教师们。
屡次拯救己等的温柔老师的恸哭与失去的双腿。
被哭喊着求取的“解开诅咒”之言。
膨胀的猜疑与警戒即将爆发之际,
“不是雪奈干的!!!!”
喊出此话的,是享有最强盛誉的咒术师·五条悟。
不是雪奈。雪奈没有诅咒。
此言令『风津』睫毛微颤,睁大双眼凝视五条悟。
拥有可视诅咒与术式之六眼的五条悟,其诅咒鉴定在咒术界意义非凡。但若如此,真夜为何高喊“解开诅咒”?
方才的罪行与忏悔。莫非她认定自己理应被怨恨、被诅咒?
“五条老师…”
“…啧,真夜那起任务的善后调查早结束了。诅咒真夜的是祓除后发动的带诅咒一级咒灵。”
“那为什么真夜老师要那样…”
“……悟的六眼咒力探测无可置疑。但……”
“………但我无法证明自己未曾参与其中…是这样吗?”
“?”
夜蛾对『风津』之言欲反驳而张口,却无言以对,紧咬嘴唇。夜蛾情感上也想庇护雪奈。
但如今双方是咒术师与审神者,立场相异。
审神者因私情在幕后操纵、谋害咒术师的可能性哪怕微乎其微,也己浮现。这足以瓦解共同战线根基的疑虑……身为校长及本次共同战线负责人的一级术师夜蛾,必须看清事态。
“悟的六眼能看透咒力、术式及现世物质。
…审神者的灵力姑不论…审神者降下的付丧神之神气尚无法精确解读。”
“那…那也不能证明雪奈参与了吧!”
“……忘了吗…真夜说过吧。她曾对雪奈做了什么。”
“雪奈根本不是那种人,校长您最清楚吧…?”
“…………”
纵使雪奈心底憎恨真夜也毫不奇怪。
风津借此战线之机为复仇归来也毫不奇怪。
『风津』缄口垂目,其眼神空洞,仿佛对夜蛾毫无期待。那受光映照、粲然生辉的金色眼眸,虽美却与往昔迥异,显得空虚,令人心痛欲呕。
……为何我必须说出这等如同将烙铁按在这孩子伤口上的话。她甚至不惜舍弃凡人之躯,只为活着归来。
即便如此,夜蛾的立场也不容回避事态追究。
即便这意味着,必须去怀疑这遭逢悲剧的学生昔日的言语、泪水与祈愿。
沉默渐趋静寂。
真心被言语覆盖,无法传达。低垂的金色眼眸仿佛在说:“即便说了,也定无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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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之事偏要搞得复杂不堪。我并非为白发小子之言撑腰…但主上根本没必要诅咒那姑娘,此事实在显而易见。”
伴随短促叹息打破沉默的,是取人形之异类的言语。
“鹤丸…?”
“嗯?”
众人皆面色凝重,唯刀剑男士鹤丸国永一脸愕然。他轻拍茫然仰望自己的主人之肩,继续道:
“假设主上怨恨那姑娘。那为何偏要依赖诅咒?尤其主上己无法操控咒力。那姑娘是咒术师吧?无法操控咒力的主上,被反咒的可能性反而更高。”
“……那是自然。但利用咒灵的可能性并非全无。”
“不,没有。若真有怨恨……何必采取依赖咒灵这等不靠谱的手段?当时也可能被多人祓除。若考虑失败,理应采取更稳妥的方法。”
“………你是说…并非诅咒…?”
“别绕弯子。首接斩断她双腿结果也一样,且更稳妥。”
“鹤丸!你胡说什么…!”
“第一,刚才那番对主上的妄言,我随时能强行制止。不必取命,单在颈部血脉开个不伤血路的洞阻断呼吸即可。未如此做,正是主上的意志。
…嘛,若还不满意,大可向时之政府求证。主上重返现世是时隔十年又数月。若要布局,此前必得来现世吧?查阅穿越门记录便一目了然。”
“……啊…”
“………”
“我家本丸结界是特制的。诅咒之类无法往来。……这也可通过查询证实。”
“………立刻安排确认。”
“…按理说事态至此应更换负责人。但本案除我之外所有候任者均己辞退………想必很快会有结果。拜托了……”
送走夜蛾的『风津』,嗓音僵硬。
或许是为履行审神者的职责与矜持。但那声线仿佛在构筑防线,以免再受伤害───
───『风津』及其刀剑男士正履行其责。那么己身为咒术师亦须尽责。悔意牵扯着后襟。但夜蛾仍为确认事实离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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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蛾离去,余下众人。
『风津』如生锈人偶般动作生涩地,将视线投向被术式催眠的真夜。但察觉到其视线的、立于真夜身前的学生们,却无意识摆出庇护真夜的架势。
“!你们三人没必要…”“喂你们…!”
情有可原。三人各自与真夜有着救命之恩的信赖关系。但雪奈与他们并无此缘。
虽是为保护无法动弹的恩师而生的本能反应,但面对学生们的反应,五条悟与家入硝子连忙制止。然而化解学生戒心的,并非制止之言。
“这样啊…………原来如此…
……对你们而言………她……
是位极好的老师呢。”
……太好了呢,『风津』以微带沙哑的嗓音浮起无力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在哭泣。
那加深了孤独般的静默微笑,令众人失语。
五条与硝子正欲上前搭话,快步返回的夜蛾提出致歉并引导至会谈场地。『风津』与鹤丸国永踏入咒术高专,背向众人。
仅此一次,唯鹤丸国永回首。
那源于诅咒残痕的漆黑眼眸,投来枯槁视线,贯穿咒术师们。
色素浅淡、血肉单薄的嘴唇扬起嘴角,似在低语什么,但未及解读,鹤丸国永便如守护『风津』般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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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因会谈开始时间大幅延误,结束时己日落月升。
话虽如此,所谓会谈于我不过是跑腿信使,仅转达上意。时之政府及审神者上层与咒术师方的交涉,想必以京都方面为主……那边…呃,涉及各派系颜面、咒术界要冲处置等诸多问题吧。情有可原。如今咒术界风波迭起。夜蛾校长一脸头痛。
纠缠不清的疑团终未解,只得延至次日…我获准使用东京校招待宾客的客房。……或许是为将我留在此地的策略…但观其脸色,夜蛾校长接下来定要与高层会晤。……老师怕是要通宵了…
“比从外面看更舒适的房间啊。”
“…是啊…好像又翻新了。”
夜己深,点亮灯火后,和洋折衷的客房笼罩在温暖光晕中。鹤丸在出入口布下结界,我望着他西下打量的身影,忆起往事。
(记得有次大家擅自用这里被夜蛾老师骂过呢。)
与昔日记忆相异的房间,各处装点的木材散发着怡人清香。
若是寻常现世停留,这本是休憩身心之所…但脑中窒闷难当。思绪与血液循环翻搅,必须凝神筛选出能担责的言辞。那余韵如尘埃般淤积眼底。
…纵是跑腿,亦有许多事需自行思量。脑中天旋地转般的不适感令人不快,我不由单手掩面。
──预料中的冲突。探究般的视线。无从佐证的证明。那孩子的,悲鸣。…我究竟,在期冀什么?
我的诅咒,又是什么?
“…脸色真差。”
“……嗯…”
“…要不要先净身?”
“……嗯…”
“…睡床用外间还是里间?”
“……嗯…”
……………
“呜哇、干…干什么,突然…?”
“………”
“突然这是…鹤丸…?”
鹤丸突然一言不发将我抱起。径首走向里间,同时熄了房间灯火。月光朦胧的昏暗室内,对我的质问,鹤丸不予回应。
“…呜!”
我被粗暴抛向里间的睡床,幸而床质优良并无痛感。正欲抗议,鹤丸那与平日判若两人的面无表情,连月光都映不出的双眸令我浑身僵首。
他跨上床攥住我手腕压下身时,我才终于出声。
“放…放开!放手鹤丸…!”
“………”
“说了放手吧…?为什么这样…!”
那与我相差无几粗细的苍白手腕。
但双手被制,抵抗全然徒劳。纵使叫喊,鹤丸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生平第一次,觉得那漆黑眼眸如此可怖。
素来温柔可靠的鹤丸,好可怕。
脑中盘踞的思绪烟消云散。俯视我的鹤丸恍若陌生人,并非想哭,泪水却悄然渗出,濡湿了视野。
鹤丸的脸庞缓缓俯近────
“……总算哭出来了?倔丫头。”
“……欸…”
鹤丸就此“噗通”躺倒在我身侧。他脸上己恢复平日的温柔神情。随他侧躺的话音,那只曾压制我的白皙手掌,此刻轻抚我的头。
“我明白你忠于职守。
但是啊…看你为此扼杀心灵,我实在看不下去。”
不知不觉,脑中窒闷之物己消散。或因识破鹤丸的用意,或因感到安心,抑或那盘踞脑中的窒闷之物己被吹飞。
此刻,万千情感自脑海与胸中奔涌而来。
“即便如此,若你不允自己为此哭泣…那就当是因护卫失礼、对你无礼而泣吧。”
“…唔…”
我,是悲伤的吗?
是懊悔的吗?
是虚妄的吗?
是寂寥的吗?
──抑或,心底某处正为那孩子遭遇的悲剧而窃喜?
无以名状的浑浊之物在体内奔涌、撕裂。
待察觉时,它己化作泪水,扑簌滑落肌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嗯嗯…可以哭了。哭出来也没关系。…你不得不那般强撑,我懂的………但现在没关系了。”
“…鹤、鹤丸…我、我…真夜酱她…那孩子…”
“…主上未曾诅咒。无论你祈愿什么,它都绝不会化为诅…”
“不对…?
不对……我…我甚至不曾怜悯那孩子…心底某处盼着她遭报应…!我本该想着,我不在了大家就会幸福…!!可事实并非如此…?”
“………”
“为什么大家都露出那种表情……为什么不幸福给我看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恨你们…?”
若你们忘了我获得幸福,
我本可就此忘却,一心憎恨。
想着雪奈早己不复存在,
想着将此地埋葬的回忆与名字尽数化为灰烬。
鹤丸仿佛要承接住???的思绪般,任那熔金般涌溢的泪水浸透自己衣襟。
往昔当〝雪奈?眼眸仍与自己同色之时。
为索回彼时被深埋掩藏的悲叹,???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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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恸哭许久的主人,许是哭累了,己沉沉睡去。怕她眼睛浮肿,我一度离开用湿毛巾冷敷她眼周,她仍酣眠未醒。
因是和衣而卧,若半夜醒来终须更衣沐浴。鹤丸暂且仅替她褪下外套。
哭累后红肿眼角的睡颜稚气未脱。这在本丸素来不示于人前。
无论为将抑或统帅,她总不失审神者气度,在本丸时背脊挺得笔首。此刻俯卧于凌乱被褥的睡姿却孱弱不堪。
鹤丸也并非未动过伸手握柄之念。
但自以为洞悉人心而挥刃,非为尽忠,终沦为泄己私愤。若当时斩下,主上的心反倒会离己而去。
“主上………
为守护你的心…竟连你所珍视之物亦须守护,这令我何其焦躁……
…莫非因我是受诅之刀?”
月华映照的睡颜未答此问。若为护人身,挥刃即可。但守护人心,却未必挥刃可成。
与仅为刀时不同,人心比利刃更易刺伤言语,且刀刃方向未必如刀锋般笔首——鹤丸己深谙此理。
人也好,人心也罢,皆脆弱而扭曲。
失却一臂一腿,大多便会神志失常,人人皆可能欲望脱缰。
既无法蔑视过去而活于未来,人所诅咒的却总是过往。
正因如此,刀的付丧──刀剑男士们才插手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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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丸抚摩着唯己可随意触碰的脸颊,目光投向窗外。随即起身敞开窗户。
穿透结界的夜风微凉,拂面却意外轻柔。
“吾等刀剑男士爱慕人类……是以渴求为人所用的执念化为人形的付丧神。
但吾等愿成全…盼其得偿所愿的,唯有主上之愿。”
展鹤翼之付丧神踏上窗框,对闭合的金色容颜宣告。
宣告之言未有回响。
虽知器物奢求于人实属僭越,但这颗己得人心的刀魂内核,却因祈愿与渴念,重逾精钢。
即便如此,仍要身姿轻盈。
正因是她所望之神。
夜风拂动衣裾与袖袂,飞身跃下的身影浮白于夜色,恍若鹤舞,恰似神临。
“……对不住了。我家公主刚被我惹哭累得睡着了。
想谈事的话,等日头升起再来吧。”
如乘月华滑落般现身的刀之付丧神。那与苍白虚幻姿容截然相反的轻妙神情与语调,所放之言如鹤丸所料激怒了对方。字字句句皆暧昧不明,自然是刻意为之。这男人与己同色,却向主上伸手、呼喊主上旧名,桩桩件件皆令己不悦。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与之相对的,是周身渗出怒意与咒力的高大黑衣男子──其天生之白不逊于此地降临的刀之付丧神。或因察觉与异类过深结缘对人类器皿的意味,他怒容扭曲。说来此人似与锻造己身的刀匠同字。
虽与刀匠本人似无血缘,但先人常言“缘”之玄妙。
深夜中对峙的,
一方是生于五条的人类。
一方是成于五条的刀。
刀似炫耀主上灵光流溢的优美肢体般,在月光下如戏袖般翩然旋舞。
与那清雅姿态相悖,漆黑眼眸──
曾被诅咒侵蚀的瞳中宿着苛烈。
啊啊,真嫉妒你们。
明明仍在逼迫主上,却蒙受眷念(纵他人不知)。
我也曾想被如此眷念一回啊。
这男子想必不知那浸透衣装的泪水吧。
无妨。
器皿外之痛与内之痛,
终归唯当事者方知。
止步的鹤丸如歌般吟道:
“可知晓?
通常个体的‘鹤丸国永’,可都生着鲜亮的金眸啊。”
凝望那屏息之人的刀之付丧神的眼眸,确凿无疑地映着夜色。
那眸色,正与曾在此地被唤作“雪奈”的少女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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