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桉生在看完整个剧本后第一反应便是——压抑,逃也逃不掉,反抗也反抗不了的压抑。
观众们等待着一个反转。
当安宁反抗时?当两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携手踏上逃亡之路时?当张耀颤抖着发出反驳时?甚至是当安宁决绝地纵身一跃之后?
然而没有。
剧本冷酷地拒绝了所有反转的可能。它是一曲彻头彻尾的悲歌,一条通往毁灭的单行道,一丝微弱的希望都不曾施舍。
随着电影拍摄一天天推进,这份根植于剧本的沉重阴影,如同不断积聚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整个剧组上空。片场的气氛变得凝滞、紧绷,连空气都仿佛染上了一层灰暗的调子。
饰演安宁的胡倩,在拍完逃跑未遂的剧情后,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抱着冰冷的马桶,胃里翻江倒海,吐得昏天黑地,首到只剩苦涩的胆汁。
蔺导看着面色苍白的胡倩,眉头紧锁,语气复杂:“演员能入戏,是天赋,是本事。但更要懂得如何把自己从戏里出。”
但整个剧组好像都没有出戏一般。
乔玉薇一边安慰着胡倩,一边忍不住伸手重重拍了下一旁拿着纸的楚桦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我说楚大编剧,你当时到底是在什么鬼精神状态下,才能写出这么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啊?”
楚桦也怀疑起了自己:这出戏……真的有必要如此决绝吗?真的有必要让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从头到尾都被彻底掐灭吗?一丝一毫的喘息都不留给观众?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不留给角色?
但她心里清楚,此刻笼罩着剧组的这片沉重阴云,并非仅仅源于剧本本身。
剧本或许只勾勒出了六十分的压抑底色,但林桉生和胡倩两人,却用他们极致精准、充满张力的演绎,硬生生将这底色渲染、升到了九十分的高度。
正是因为他们如此优秀、如此具有穿透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精彩诠释,才让所有旁观者,包括她这个创作者——都身不由己地被拽入了安宁与张耀的世界,沉溺在那片由绝望、挣扎和无助构成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之中,难以抽离。
楚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林桉生身上。
她看着他,是如何将那个曾经眼眸清亮、对未来怀揣模糊憧憬的少年意气,一点点碾碎、剥落;
看着他如何拖着那条象征着屈辱和痛苦的瘸腿,用尽全身力气笨拙地挪动,只为不成为安宁的累赘;
看着他如何在巨大的恐惧下,鼓起那微不足道的勇气试图反抗,却又被更强大的黑暗瞬间无情扑灭,连一点火星都不曾留下……
她不忍心。
这种活生生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感,让楚桦这个赋予张耀生命的“造物主”,第一次对自己笔下的角色产生了强烈的、名为“于心不忍”的痛楚。
就仿佛她亲手推着这个少年,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早己注定的深渊。
“怎么了?”林桉生敏锐地捕捉到她目光中的异样,那是混杂着震撼、痛惜和某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倾身靠近,声音里带着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是……哪里感觉不对吗?表演?”
“没事。”楚桦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你表演得很好,特别特别好。”
林桉生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倏然间从张耀那沉重压抑的躯壳里挣脱了出来。属于角色的阴霾瞬间褪去,属于林桉生本人的意识重新占据了主导。
一股陌生的热度不受控制地涌上耳廓,染开一片薄红。
楚桦说,你特别特别好。
“桉生!”他正想说什么,李浩然的声音像一道精准的指令,穿透片场的嘈杂,将他彻底拉回了现实世界,“《谋杀》送审了,不出意外那边再过两个月就该开始大规模宣传了,你得提前做好准备。”
“嗯,这边的进度我也问过蔺导,”林桉生迅速收敛心神,切换回工作模式,语气平稳,“她说照现在这个进度两个月内能拍完。”
“行,”李浩然放下心来。他转身欲走,眼角余光却瞥见林桉生那对异常显眼的红耳朵,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你耳朵咋了?冷吗?”
眼下正是十月金秋,气温宜人,稳定在二十度上下。林桉生虽然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袖戏服,但以他这年纪小伙子的火力,怎么也不至于冻得耳朵发红吧?
“哦,没事儿,”林桉生面不改色,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口胡诌道,“可能刚才躺道具上压着了,一会儿就好。”
他甚至还配合着抬手,状似随意地揉了揉耳廓。
“这样啊……”李浩然看他神情自若,不疑有他,点点头,“那你揉揉,赶紧缓缓,等会儿就要拍下一场了。”
说完,他不再耽搁,风风火火地转身,朝着楚朝朝的方向快步走去,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沟通。
楚桦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林桉生与李浩然高效利落的沟通。她心里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人,入戏时能瞬间沉入角色骨髓,化身成那个阴郁绝望的张耀;出戏时又能如此干脆利落,无缝切换回沉稳专业的林桉生,跟经纪人讨论起工作安排来条理分明、滴水不漏。
这切换自如的本事,真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天赋!
正暗自感慨着,只见林桉生结束了与李浩然的交谈,下意识地一转头,目光精准地再次捕捉到了她注视的眼神。
西目相接的瞬间,林桉生心头猛地一跳——糟了!她刚才一首看着这边?那……自己跟李哥胡诌“耳朵压着了”的那套鬼话,该不会被她一字不落地听去了吧?
这个念头一起,原本只是耳尖那点薄红,如同被泼了调色盘,“唰”地一下迅速蔓延开去,颜色也瞬间加深,整只耳朵都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几乎要冒出热气。
李浩然脚步匆匆,在片场一角的休息区找到了练台词的朝朝。
他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无奈:“周姐家里最近有点急事,暂时脱不开身。这段时间,关于下一份工作的事情,由我先替你管着。”
他太了解这丫头了,向来是个管不住的“刺头”。作为亲舅舅,看她哪哪儿都顺眼可爱;可要是作为手底下的艺人……李浩然真是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一千一万个不乐意。
但周姐托付的事,他硬着头皮也得接。
“哦——知道啦——”朝朝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眼睛都没离开剧本,显然没当回事。
‘啪’
一声不算太响但足够引人注意的脆响,李浩然手里卷成筒的几张纸不轻不重地敲在了朝朝的脑袋顶上。动静听着挺唬人,落下的力道却轻飘飘的。
“你给我重视一点!”李浩然板起脸,拿出长辈兼临时经纪人的威严教训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什么情况?你身上那些疤,要不是这次你姐是编剧,费心给你角色加了背景设定合理化,你以为这电影的门槛,你迈得进来?”
周姐心软,有些重话不好说,他这个当舅舅的来说。
话虽严厉,李浩然心里也心疼。可没办法,电影镜头和大银幕就是这么残酷无情,一丝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
“电影这条路,你以后怕是难走了。”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将手里那几份剧本放到朝朝面前的桌子上。
“公司替你筛选了几个合适的电视剧项目,你哥、我,还有周姐都仔细看过了,觉得都挺适合你。你自己挑一个吧。”
他看着朝朝,眼神带着点恳切,“这回可别再像上次那样,由着性子胡来了,听见没?”
朝朝这才放下手中的剧本,拿起那些随意翻了翻封面,小嘴一撇,嘟囔道:“……怎么没有我姐写的本子啊?”
“你姐写的都是电影剧本!”李浩然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竖了起来,没好气地戳穿她的幻想,“有本事你自个儿去拿个三金影后回来!或者混成顶流巨星!到时候别说你姐给你量身定制剧本!”
影后?顶流?这对现在的朝朝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她泄气地往椅背上一靠,脑子里忍不住开始天马行空:啧,难道就没什么……顶流的速成秘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