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裹着焦糊味灌进鼻腔时,宋砚的靴底己经碾上了兵部前的青石板。
他仰头望那窜天的火光,火势比王一百九十一喊的更凶——主厅的雕花木梁正往下淌着熔金般的火油,连廊的朱漆柱子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被风卷着首往人群里钻。
"宋推官!"王一百九十一的铁尺还滴着水,发梢的雨水混着汗珠往下砸,"东厢火势太猛,救火队的云梯根本靠不近!"他抹了把脸,火光映得他瞳孔发红,"要不先撤——"
"藏书阁的窗户。"宋砚突然抬手,雨水顺着他的指尖砸在青砖缝里。
他的视线钉在主厅东侧那扇半开的雕花窗上,窗棂的漆己经被烤得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纹,"李大人每日未时必去藏书阁看《唐律疏议》,案头总压着个鎏金镇纸。"他摸了摸怀里的檀木匣,匣身还带着苏若蘅体温的余温,"若有证据,必在那里。"
孙一百九十二的手己经按上腰间的软剑。
这位宫中调来的侍卫,铠甲在火光里泛着冷光:"末将带两个人从后墙翻屋顶,主厅东侧的瓦面我前日查过,能承重。"他转身时,剑穗上的青铜鱼纹擦过宋砚的官袍,"您守着火场,别让无关人等靠近。"
"清瑶。"宋砚侧头,苏若蘅正将湿透的外袍系紧,发间的木簪不知何时松了,几缕湿发黏在颈侧。
她抬头时,火光在她眼底晃出两簇小火焰:"我去安抚救火队,让他们先保藏书阁方向的水源。"她的手指在腰间的绣囊上按了按——那里面装着大理寺的腰牌,"必要时亮明身份。"
宋砚点头,余光瞥见人群里有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在挪动。
那人缩着脖子往街角蹭,左手攥着半湿的斗篷,右手始终揣在怀里。
他的脚步太急,踩中地上的水洼时溅起老高的水花,却连头都不敢回。
"王捕头!"宋砚的声音像淬了冰。
王一百九十一的铁尺"当啷"砸在地上,人己经窜了出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那人身后,铁尺横在对方颈侧:"兵部当值的差役?"他扯下对方的斗笠,露出张苍白的脸,"老子在兵部蹲了七日,没见过你这张脸。"
那男人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往地上一瘫,哭腔混着焦味往外冒:"官爷饶命!
小的是赵相府的杂役,赵大管家说只要烧了兵部的卷宗,就给我二十两银子......"他的手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个油纸包,"这是火油引子,小的真没杀人!"
宋砚蹲下来,雨水顺着他的官帽檐滴在男人手背上。
男人打了个寒颤,突然拔高声音:"赵相说李尚书要反,让小的把火引到东厢!
他还说等火灭了,要把剩下的炭灰都泼到李尚书的书房里......"
"够了。"宋砚的指尖扣住男人手腕的脉门,触感滚烫得反常——不是吓的,是刚烧过东西。
他松开手时,男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软在地上。
王一百九十一扯着他的后领往街角拖,铁尺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鸣响:"先关到旁边茶棚,等孙侍卫回来再审!"
"宋推官!"
这声喊混着碎瓦的脆响。
宋砚抬头,孙一百九十二正站在藏书阁的屋顶上,腰间的软剑挑着块烧焦的布帘。
他身后跟着两个救火队员,其中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个子正捂着嘴咳嗽,怀里紧抱着个油皮纸包。
"陈书吏?"苏若蘅的声音带着惊惶。
她不知何时挤到宋砚身边,沾着水的指尖指向那小个子——正是李尚书身边最得用的书吏陈一百八十九。
他的官服烧了半幅,露出的胳膊上全是燎泡,却仍把油皮纸包护在胸口,像护着命根子。
"李大人......"陈一百八十九突然跪下来,雨水砸在他额角的伤口上,血珠混着水往脖子里淌,"李大人让小的守着藏书阁的暗格。
火起时他把这东西塞给我,说'只有宋推官能解开'......"他哆哆嗦嗦解开油皮纸,里面是个裹了七层蜡的卷轴,"他还说,赵相要的'未绝人'名单,都在这上面......"
宋砚的呼吸突然一重。
他接过卷轴时,指尖触到蜡封上半枚模糊的朱印——是李尚书私印的边角。
他扯断蜡绳,展开的瞬间,火光"轰"地蹿高半丈,将纸上的字迹映得通红。
那是一长串名字,从五品的粮道监到九品的城门吏,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个墨点;再往下,是赵一百五十八与百晓阁楼主的书信往来,墨迹未干的"三月十五,暗桩清"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宋推官?"苏若蘅的手覆在他手背。
她的掌心凉得像块玉,"你在抖。"
宋砚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在发颤。
他望着远处被火光映红的宫墙,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用血写的"未绝"二字——原来不是"未绝",是"未绝人",是赵相安插在朝廷里的暗桩,是当年父亲不肯伪造的通匪案里,那些被冤杀的"匪"。
"宋推官!"王一百九十一的喊叫声从街角传来,"那小子晕过去了!"
宋砚将卷轴塞进苏若蘅怀里,刚要抬步,脚边突然"叮"地一响。
他低头,见一枚三寸长的飞镖钉在青石板上,尾端系着的纸条被雨水泡得发皱。
苏若蘅俯身拾起,展开时,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午夜钟响,我在钟楼等你。"
字迹劲瘦如刀,正是二十年前那封血书的笔锋。
雨还在下。
宋砚望着飞镖尾端的红绳,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柄从不离身的乌木剑——剑穗,也是这样的红。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救火队的水桶"当啷"落地。
苏若蘅将纸条折好塞进他袖中,指尖在他腕间轻轻一按:"钟鼓楼的更夫说,今夜子时三刻,会有暴雨。"
宋砚望着越烧越旺的兵部,听着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喊救声,突然笑了。
他摸出怀里的惊堂木,木身还带着方才拍案的余温。
"赵相。"他对着火光轻声道,"你的局,该收网了。"
风卷着火星掠过他的官袍,将"推官"二字的金线映得发亮。
远处宫城的角楼传来悠长的号角,混着救火的水声、伤者的呻吟,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只是这一次,举着火把的人,换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