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侯府描金绘彩的窗棂上,发出细碎密集的声响,像无数冰冷的虫蚁在啃噬。新房里那股甜腻的合欢香早己被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取代。
江十一(或者说,顶着“江莹瑶”名头的江十一)靠在冰冷的拔步床柱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深处那濒临破碎的剧痛。萧烬那焚天荒火的一掌,彻底点燃了她体内那个由诅咒催生的伪丹风暴。太虚寂灭道种如同濒死的凶兽,幽光黯淡,死死缠绕着丹田那片碎裂狼藉的气海,强行将狂暴的能量乱流和伪丹崩解的碎片束缚在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囚笼里。
玉虚子的烙印在心脉深处蛰伏着,带着冰冷的嘲弄,伺机而动。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侯府派来的医修嬷嬷,每日例行公事般的送药和探查。门被推开一条缝,冷风裹着雪沫灌入。那嬷嬷端着黑漆托盘,上面一碗药汁散发着苦涩刺鼻的气味,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钩子,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刮过,最后落在她无力垂落、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世子妃,该用药了。”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江十一眼皮都没抬。这药与其说是疗伤,不如说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枷锁,里面混杂着压制灵力、甚至隐隐刺激她体内玉虚子烙印的东西。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尚未碰到碗沿——
“哎呀!”
那嬷嬷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整碗滚烫的、气味刺鼻的药汁,瞬间朝着江十一劈头盖脸地泼来!
电光火石间,江十一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剧痛带来的滞涩。她猛地侧身一避,滚烫的药汁大半泼在了厚重的锦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股带着怪味的白烟。仍有几滴溅在她的手背上,瞬间灼起一小片刺目的红痕。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惶恐,眼底深处却飞快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
几乎是同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灼热的、带着酒意余韵的霸道气息,轰然降临在门口。
萧烬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墨金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深刻。他显然刚处理完外务,眉宇间带着一丝未散的戾气和不耐。冰冷的目光先扫过跪地“请罪”的嬷嬷,然后落在锦被上那片刺眼的药渍和腾起的白烟上,最后,定格在江十一手背那片新鲜的红痕和她因剧痛和强忍怒意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砸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世子恕罪!”嬷嬷抢着哭诉,声音尖利,“奴婢奉药进来,见世子妃…见世子妃神色有异,指尖似有灵光闪动,像…像是在催动什么秘法!奴婢一时心惊,脚下不稳才…”
“灵光闪动?秘法?”萧烬的视线骤然锐利如刀锋,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狠狠刺向江十一。那目光里没有关切,只有被冒犯领地的猛兽般的暴怒和更深的猜忌。玄门弃卒,新婚夜妄图自爆同归于尽,如今在他侯府内院,重伤之下还敢鬼祟行事?这女人,果然包藏祸心!
江十一缓缓抬起眼。暗银色的眸子因剧痛而蒙着一层水汽,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原。她看着萧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厌恶,看着那嬷嬷眼底闪过的得意。解释?说她只是本能地躲避一碗明显有问题的毒药?说她体内有颗要命的伪丹和玉虚子的烙印?说她根本不是什么江莹瑶?
荒谬。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不是笑,是比冰还冷的嘲弄。她甚至懒得看那嬷嬷一眼,目光首首迎上萧烬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审视的眼睛,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那只被烫伤的手背,举到他冰冷的视线之下。
无声,却比任何辩驳都更锋利。看,这就是你侯府的“规矩”。
这无声的挑衅如同火上浇油!萧烬下颌线骤然绷紧,周身那股灼烈的荒火气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新房内的温度陡然升高。
“滚出去!”他对着那嬷嬷低吼,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嬷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门被粗暴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让室内的空气更加凝滞、灼热、充满火药味。萧烬一步步逼近床榻,高大的阴影将江十一完全笼罩。他俯视着她,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在她苍白脆弱的脖颈和那双暗银色的、充满死寂与嘲弄的眼睛上反复灼烧。
“江、莹、瑶。”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本世子不管玄门把你当什么弃子塞过来,也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记住,这里是镇荒侯府,不是你能兴风作浪的黑岩集!”
他猛地伸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攫住她小巧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燃着怒焰的眼眸。
“收起你那些玄门鬼蜮伎俩!再让本世子发现你有半点不轨…”他凑近,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声音低沉如同恶魔低语,“本世子不介意亲手捏碎你这身骨头,看看你那个寂灭道种,能不能护得住你!”
剧痛从下颌传来,更痛的是丹田那被强行压制的伪丹,因他近在咫尺的恐怖威压和荒火气息而剧烈震颤,几乎要冲破道种的束缚!江十一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暗银的眸子里死寂的冰层下,是翻涌的痛楚和毁灭的冲动。
她死死咬住牙,齿间溢出的血腥味弥漫口腔。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大狂傲、认定她就是祸水的男人,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心,沉入一片冰冷死寂的寒渊。
解释?清者自清?在绝对的偏见和力量面前,不过是徒增笑柄的挣扎。她缓缓闭上眼,不再看他。所有情绪被彻底冰封,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名为“江十一”的寂灭之地。
***
日子在屈辱、剧痛和冰冷的监视中缓慢爬行。江十一成了侯府深处一个活着的幽灵,一个被囚禁在华丽牢笼中的“珍兽”。萧烬的厌恶毫不掩饰,他几乎不再踏足这间新房,但无处不在的“眼睛”和隔三差五的“敲打”从未停止。
侯府后院并非铁板一块。世子妃的位置,哪怕是个顶着玄门弃子名头的空壳,也足以引来无数觊觎和嫉恨。其中,以老夫人娘家侄女柳如眉最为露骨。
这日,江十一拖着沉重的身体,在侯府花园最偏僻的角落,忍着丹田翻搅的剧痛,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游离在寒梅枝头的寂寥死气,聊作道种的补充。寒风卷过,吹得她单薄的素色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
“哟,这不是我们金贵的世子妃姐姐吗?”一个娇滴滴、带着刻薄笑意的声音突兀响起。
柳如眉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款款走来。她穿着簇新的银红袄裙,环佩叮当,妆容精致,看向江十一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幸灾乐祸。
“天寒地冻的,姐姐不在暖阁里将养着,跑到这冷风口上做什么?莫不是…心里头火气太旺,需要降降温?”她掩唇轻笑,眼波流转,意有所指。
江十一连眼皮都懒得抬,仿佛眼前只是一团聒噪的空气。她缓缓收拢指尖那丝微不可察的寒气,转身欲走。
“站住!”柳如眉脸色一沉,尖声喝道。江十一那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驳都更让她恼羞成怒。“一个玄门不要的破烂货色,也敢在侯府摆主子的谱?真当攀上世子这根高枝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几步上前,挡住江十一的去路,目光扫过江十一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嫉恨之色更浓。“听说世子新婚之夜就厌弃了你?啧啧,也是,一身死气沉沉,哪像个活人?怕是连伺候男人的本事都没有…”
污言秽语如同毒蛇吐信。江十一脚步顿住,终于抬眸。那双暗银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却深得如同万载寒潭,看得柳如眉心头莫名一悸。
“让开。”声音沙哑,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柳如眉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旋即又被更大的怒火取代。她猛地抬手,竟是想去推搡江十一!“贱人!你敢瞪我?!”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江十一衣袖的瞬间——
“呕——!”
一股无法抑制的、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江十一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雪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她呕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痉挛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柳如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刻薄变成了惊愕和嫌恶。
“天哪…好恶心!”
“她…她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有了吧?”
婆子们窃窃私语,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得柳如眉脸色剧变!有了?这个贱人…怀了世子的骨肉?!
江十一撑在冰冷的雪地上,指尖深深陷入雪泥之中,身体因剧烈的呕吐和随之而来的眩晕而微微摇晃。腹中那股陌生的、令人心慌的翻搅感是如此清晰,混杂着丹田伪丹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一个冰冷的、她极力想否认却无法逃避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死死咬着牙,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又一阵翻涌的呕意。她缓缓首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雪粒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冰冷刺骨。她看也没看脸色铁青的柳如眉,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冰冷的囚笼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身后,柳如眉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死死钉在她单薄脆弱的背影上。
***
消息像长了翅膀,带着冰碴,瞬间传遍了侯府阴冷的角落,最终狠狠砸在萧烬的书案前。
“怀、孕?”萧烬捏着密报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下的紫檀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英俊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极度的错愕,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和更深的、被愚弄的暴戾所取代!新婚之夜?那屈辱而充满杀机的一夜?那女人重伤濒死、如同破碎玩偶般倒在他脚下的模样?
荒谬!恶心!
这只能是那个女人的又一个阴谋!一个玄门弃卒,为了在侯府站稳脚跟,为了拴住他,竟敢编造出如此下作无耻的谎言!甚至不惜用“孽种”来玷污他镇荒侯府的血脉!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坚硬的桌面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墨汁飞溅。
“江、莹、瑶!”他低吼着这个名字,如同吐出世间最污秽的毒物,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他猛地起身,带着一身狂暴的戾气,如同被激怒的荒古凶兽,大步冲向那个他避之不及的院落。
房门被他一脚踹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入。
江十一正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一角,刚刚平息下去的恶心感让她浑身脱力,小腹深处那陌生的沉坠感和丹田伪丹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把钝刀在身体里缓慢切割。听到破门声,她甚至没有力气抬头。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带着雪沫的冷风和萧烬身上那灼烈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下巴再次被冰冷的手指狠狠攫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迫她抬起头。
她撞进了一双燃烧着暴怒和极度厌恶的眼睛里。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说!”萧烬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污蔑本世子,玷污我萧氏门楣?!”
他猛地甩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狼狈地撞在床柱上,额角瞬间红肿一片。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那个孽种是谁的?”他居高临下,如同宣判死刑的魔神,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毁灭欲,“是你在黑岩集的哪个姘头?还是…玄门里哪个见不得光的相好?嗯?!”
“孽种”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江十一早己冰封死寂的心脏深处!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痛楚瞬间炸开,比丹田伪丹的暴动更甚!
她撑在冰冷的床柱上,缓缓抬起头。额角的红肿和嘴角因咬破而渗出的暗银血丝,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透明,如同易碎的琉璃。然而,那双暗银色的眸子,此刻却像被彻底冰封的深渊,空洞,死寂,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看着他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和刺骨的鄙夷,看着他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脸庞。
解释?争辩?告诉他这荒谬的“骨肉”可能源于他新婚之夜那毁灭性的一掌?告诉他这腹中的生命,是她无尽屈辱和痛苦的见证,是她体内两颗“毒瘤”(伪丹与烙印)在毁灭性碰撞下催生的、带着诅咒的意外?
多么可笑。多么…肮脏。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被彻底碾碎灵魂后,露出的、空洞而绝望的弧度。
“呵…”一声极其轻微、沙哑破碎的嗤笑,从她染血的唇间逸出。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过萧烬的耳膜。
这声笑,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刺耳,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伤人。它像是对他所有指控和暴怒最彻底的漠视,最冰冷的嘲弄。仿佛在说:你认定的肮脏,你口中的孽种…于我而言,不过是这无间地狱里,又一层微不足道的枷锁。你,连同你珍视的门楣,又算什么东西?
萧烬被这声笑和那死寂到极点的眼神彻底激怒了!他胸口剧烈起伏,狂暴的荒火真元在体内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和她腹中那个“孽种”一同焚为灰烬!
就在这时——
“世子!老夫人请您和…世子妃,立刻去松鹤堂!”一个管事嬷嬷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惶恐,“柳…柳姑娘她…她出事了!太医说…说是中了奇毒!性命垂危!口口声声…说是…说是世子妃害她!”
如同又一记重锤砸下!萧烬猛地转头,眼中的怒火瞬间转化为更深的、被彻底点燃的暴戾和杀机!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如同破碎人偶般、眼神死寂的女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十恶不赦、手段卑劣到令人发指的毒妇。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声音森寒刺骨,“江莹瑶,你果然是个祸胎!先是用孽种污我门楣,如今又敢在侯府内院行此毒杀之事!本世子今日,定要你付出代价!”
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他的眼睛,转身大步离去,留下冰冷刺骨的命令:“把她给我押到松鹤堂!本世子要亲自审问这个毒妇!”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带走了最后一丝灼热的气息,只留下满室刺骨的冰寒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江十一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额角的伤在流血,暗银色的血丝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素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诡异的暗色。
腹中那陌生的沉坠感依旧存在,提醒着她那无法摆脱的、带着诅咒的羁绊。
松鹤堂…审问…毒杀…
她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覆盖住那双彻底失去光泽的暗银眸子。
心口那片死寂的冰原,终于彻底蔓延开来,冻僵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也好。这令人作呕的婚姻,这金玉其外的囚笼,这自以为是、视她如蛇蝎的男人…连同这腹中不该存在的、被称作“孽种”的生命…
都毁灭吧。
太虚寂灭道种在她心核深处,似乎感应到了主人那彻底枯寂的毁灭意志,发出一声低沉而悲怆的嗡鸣。幽暗的光芒,在她丹田那片破碎的废墟之上,缓缓亮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