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嘴猴腮的男人那句“一百块大洋”如同一个沉重的磨盘,压在小院每个人的心头。
那数字,像一座山,足以压垮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家庭。
空气凝滞,带着一种雨后的潮闷。
白小蝶扶着陈枭的手臂,指尖冰凉,声音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陈枭,我还有点积蓄。。。”
陈枭却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意外的温热。
“没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那一百块大洋不过是几张废纸。
白小蝶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他。
陈枭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
那光芒,她从未在以前的“陈小”眼中见过。
卑微、怜悯;
自信、沉稳。
两种割裂的元素在此刻的陈枭身上碰撞,绽放出耀眼的光,让白小蝶感到目眩。
一百块大洋。
在这个时代,对普通人而言,确实是天文数字。
但他不是“普通人”。
他的脑海中,储存着另一个世界无数璀璨的文明瑰宝。
那些故事,那些英雄,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与剑仙传说,在这个娱乐匮乏、精神生活相对贫瘠的年代,无异于一座座未被开采的金矿。
民国时期,报业初兴,通俗小说正大行其道。
武侠、神怪,更是其中的热门。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那波澜壮阔的家国情怀,侠骨柔肠的江湖儿女。
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那光怪陆离的仙魔斗法,奇幻瑰丽的想象世界。
随便拿出一部,都足以在这个时代掀起惊涛骇浪。
换来又何止区区一百块大洋?
“小蝶,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有些事情要考虑。”
陈枭的声音将白小蝶从忧思中拉回,都没注意到陈枭对她的称呼己经变了。
“可是……”
白小蝶依旧放心不下。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陈枭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眼神却异常认真。
白小蝶看着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满腹的疑惑与担忧,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陈枭便提着从老王头那里“赊”来的烧鸡,敲响了张婶家的门。
开门正是张老师。
约莫三十出头,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味,文绉绉的。
看到陈枭,有些意外。
“陈小啊,你这伤……好利索了?”
张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劳张老师挂心,己无大碍。”
陈枭将烧鸡递过去。
“这是……”
张老师有些迟疑。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主要是有件事,想请张老师帮忙。”
陈枭语气诚恳。
“但说无妨。”
“我想向你请教读书识字。”
陈枭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有些戏剧性。
张老师果然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
一个黄包车夫,说要读书识字?
这年头,稀罕事。
“读书?”
张老师的语调微微上扬。
“是,我知道自己底子差,但活到老学到老,总想认得几个字,以后也好……有点出息。”
陈枭露出一副憨厚又带着点向往的神情。
张老师打量着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好,有志气。这年头,肯上进的年轻人不多了。”
他收下了烧鸡,算是应承下来。
“这样吧,我每天要去学校,你就下午过来吧,我先教你一些常用的字词。”
于是,陈枭便开始了“求学”生涯。
他当然不是真的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学。
他只需要熟悉这个时代的繁体字,以及一些行文习惯。
张老师准备从最基础的《三字经》、《百家姓》开始教。
但陈枭早有准备,他养伤这几天经常光顾老王头的废品堆,时不时从里面薅出一些旧报纸和旧书。
于是他拿着那些旧报纸,先让张老师朗读一遍,然后讲解其义。
最后他再挑出其中比较生僻的请教写法。
一套流程下来,这张报纸上的所有汉字便被陈枭熟练掌握
短短几日,张老师就被陈枭的逆天的学习天赋折服。。
张老师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啧啧称奇,看陈枭的眼神,也从看一个普通的邻居小子,变成了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陈枭啊,你这脑子,真是块读书的料!”
张老师不止一次如此感叹,甚至动了心思,想把他介绍到自己任教的中学去做个旁听,假以时日,必能出人头地。
陈枭自然是婉拒了。
但他“天资聪颖”、“读书料子”的名声,很快就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传开了。
邻居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是同情,是怜悯,现在则多了几分敬佩,甚至是一丝巴结。
张婶再送鸡蛋过来,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切。
“我家元朗说了,陈枭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就连平日里最爱搬弄是非的李嫂,见了陈枭,嘴角的刻薄也收敛了不少,偶尔还会客气地问一句:
“陈枭,又去张老师那里学习啊?用功!”
老王头更是逢人便吹嘘:
“看见没,我老王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不一般!这叫什么?真人不露相!”
他那地中海式的鸡窝头,仿佛也因此增添了几分睿智的光彩。
陈枭乐得如此。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一个“读书种子”的形象,己经初步立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将脑海中的故事,变成实实在在的文字,变成能解燃眉之急的银钱。
他从旧货市场淘来了几刀劣质的毛边纸,又花了几文钱买了一支秃头的毛笔和一小块墨锭。
关上房门,点亮那盏昏黄的油灯。
窗外是喧嚣的市井,屋内却仿佛隔绝了尘世。
他深吸一口气,研墨,铺纸。
油灯的光芒在纸上跳跃,映照着他专注的脸庞。
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射雕英雄传》。
开篇,钱塘江浩浩江水,曲三酒馆,郭啸天、杨铁心……
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段段熟悉的情节,从他的笔下缓缓流淌而出。
他写得很慢,繁体字对他来说依旧有些生涩,需要回忆和适应。
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仿佛那字里行间,真的跃动着侠客的身影,回荡着刀剑的碰撞。
这是一个浩瀚的江湖,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他不仅仅是在抄写,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那个曾经给予他无数幻想与慰藉的世界致敬。
一连数日,陈枭除了每日去张老师那里“学习”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里。
白小蝶送饭过来时,总能看到他伏案疾书的背影,以及桌上越堆越高的稿纸。
她不敢打扰,只是默默地将饭菜放下,又默默地离开。
心中却充满了好奇与一丝莫名的期待。
这个男人,到底在做什么?
终于,在距离车行约定还款日期还有二十天的时候,陈枭放下了笔。
桌上,己经堆了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毛边纸。
大约三万余字。
《射雕英雄传》的开篇,写到了丘处机与江南七怪的醉仙楼之战,以及郭靖、杨康的出生。
情节紧凑,悬念迭起。
他仔细地将稿纸整理好,用细绳捆扎起来。
接下来,便是投稿。
此时上海滩报馆林立,其中《申报》、《新闻报》等大报名气最盛,但稿费也相对苛刻,审核周期长。
他选择了一家名为《晶报》的小报。
这家报纸以刊登市民新闻、奇闻异事以及通俗小说为主,发行量尚可,最重要的是,稿费结算相对及时,对新人也比较友好。
这是他从张老师那里旁敲侧击打听来的。
第二天,陈枭换上了一件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蓝布长衫,这是原主为数不多的体面衣服。
他将那沓沉甸甸的稿件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一路来到《晶报》的报馆。
报馆不大,门口人来人往,透着一股忙碌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一个八字胡,戴着袖套,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忙碌,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问:
“什么事?”
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想投稿。”
八字胡闻言,这才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身略显寒酸的衣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
“稿子拿来。”
陈枭将稿件递了过去。
八字胡随手接过,掂了掂份量,又随意翻看了几页,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年头,想靠写字混饭吃的人多了去了,大多是些不通文墨却异想天开之辈。
他正要随口打发,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稿纸上的标题——《射雕英雄传》。
以及开篇那几行字。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
嗯?
这开篇,似乎有那么点意思。
不同于那些上来就是打打杀杀的粗鄙文字。
他耐着性子又往下看了几行。
郭啸天,杨铁心,曲三。
人物出场,寥寥数笔,却颇具神采。
八字胡的表情,从不耐烦,渐渐变得有些专注。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将稿子放到桌上,仔细地翻阅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报馆内依旧人来人往,嘈杂不堪。
陈枭站在一旁,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