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雅集的余温,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渐渐消散。
报端上关于书生喋血、黑帮火拼的耸动标题,也随着新的沪上奇闻轶事,慢慢沉寂下去。
福安里,陈枭的小院,在梁家派人修缮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从前更添了几分齐整。
陈枭的伤势,己然痊愈。
只是,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一根细小的针,时刻刺痛着他的神经。
青龙帮的沉默,绝不意味着善罢甘休。
黑豹张烈那怨毒的眼神,如同附骨之蛆,一日不除,寝食难安。
等待,不是陈枭的风格。
他必须主动出击。
晚间,一品楼的雅间内,灯火通明。
陈枭亲自为黄维斟满一杯花雕。
酒是上好的陈年女儿红,菜是精致的苏帮名肴。
黄维眯着眼,享受着佳肴美酒,脸上的笑容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熟络与贪婪。
“陈老弟,哥哥我可真没想到,你不仅文采斐然,这身手,啧啧,也是真人不露相啊。”
黄维咂咂嘴,放下象牙筷。
“上次的事,多谢黄队长周旋。”
陈枭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不着痕迹地推到黄维手边。
黄维眼角余光一扫,手指在信封的厚度上轻轻一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陈老弟客气了,职责所在,职责所在嘛。”
他将信封揣入怀中,动作自然流畅。
“不过啊,陈老弟,那青龙帮的黑豹,在闸北也算一号人物,背后是刘大龙。”
黄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故作神秘的凝重。
“刘大龙这人,心狠手辣,又仗着青帮的势,这些年可是越来越猖狂。”
陈枭不动声色,静静听着。
“黄队长对这青龙帮,想来是了如指掌。”
“呵呵,谈不上了如指掌,不过是在闸北混口饭吃,多少知道些他们的底细。”
黄维呷了口酒,话锋一转。
“说起来,这青龙帮最近跟漕帮,可是闹得不太愉快。”
“漕帮?”
陈枭眉梢微微一挑。
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是沪上一个老牌帮会。
“没错,漕帮。”
黄维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
“想当年,漕帮也是风光过的,掌控着黄浦江上不少码头的生意。只是这些年,有些没落了。”
“青龙帮仗着背后有青帮撑腰,行事越发霸道,最近更是盯上了漕帮手里仅剩的几个肥肉码头,隔三差五就派人去骚扰,偷袭了好几回。”
“漕帮的人呢?就这么忍着?”
陈枭问道。
黄维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圆滑。
“忍着?不然呢?青帮是什么体量?漕帮现在这点家底,哪里敢跟青帮正面叫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听说漕帮在上海的分舵主,叫黄潮生,是个硬骨头,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陈枭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黄队长,我想见一见这位漕帮的黄舵主。”
陈枭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黄维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看看陈枭,又掂量了一下怀里的信封。
“陈老弟,这黄潮生,脾气可不太好。而且,漕帮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我自有分寸。”
陈枭淡淡道。
黄维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一拍大腿。
“行!陈老弟的面子,我黄维不能不给。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不过,事成之后……”
黄维搓了搓手指,笑容暧昧。
“少不了黄兄的。”
陈枭嘴角微扬。
三日后,苏州河畔,一家不起眼的茶楼。
茶楼临水,有些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与霉味混合的气息。
黄维领着陈枭,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内,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早己等候。
他穿着普通的蓝布短衫,面容黝黑,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一双手粗大有力,指节突出,像是常年干重活的人。
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股久经风浪的沉稳与警惕。
此人,便是漕帮上海分舵主,黄潮生。
黄潮生打量着陈枭,目光中带着审视。
一个年轻人,穿着得体,斯斯文文,不像是道上的人物。
“黄舵主,这位便是陈枭陈先生。”
黄维笑着介绍,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陈先生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前些日子,福安巷里的事,想必黄舵主也有所耳闻。”
黄潮生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久仰。”
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待黄维寒暄几句,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后,雅间内只剩下陈枭与黄潮生两人。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黄舵主,明人不说暗话。”
陈枭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今日来,是想请漕帮帮个忙。”
黄潮生端起面前粗瓷茶碗,呷了一口浓茶,眼神依旧锐利。
“哦?陈先生说笑了。我漕帮如今这点家当,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帮衬旁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
“我要对付的,是青龙帮的黑豹堂。”
陈枭首截了当。
黄潮生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波澜。
黑豹堂,那是青龙帮最凶悍的一股力量,也是最近在码头上闹得最凶的。
“陈先生好大的口气。”
黄潮生放下茶碗,声音沉了些。
“黑豹张烈,手底下可都是些亡命之徒。”
“我知道。”
陈枭神色平静。
“我需要五十个好手,由我带领,端了黑豹堂。”
“此举,可断青龙帮一臂,也能为漕帮出一口恶气。”
黄潮生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陈枭。
这年轻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有什么倚仗?
“陈先生,你可知与青龙帮为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与整个青帮为敌。”
陈枭淡淡一笑。
“我既然敢来,自然有所准备。”
黄潮生沉默了。
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在盘算。
风险极大。
一旦失败,漕帮可能会遭到青龙帮甚至青帮更疯狂的报复。
但,收益也同样。
如果陈枭真的能重创黑豹堂,无疑会大大打击青龙帮的嚣张气焰,也能让漕帮在码头上喘口气。
更重要的是,陈枭是外人,即便失手,漕帮也可以撇清关系。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成功?”
黄潮生沉声问道。
“就凭我一个人,能让黑豹和他三十多个手下,躺着离开福安里。”
陈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自信。
黄潮生瞳孔骤然一缩。
福安里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但细节并不清楚。
若真如陈枭所言,此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五十个好手……”
黄潮生沉吟着。
“我漕帮如今,能打的兄弟,不多了。”
陈枭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良久,黄潮生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好手,我给不了你。”
陈枭眉头微皱。
“但我可以给你五十个码头上的力工。”
黄潮生盯着陈枭的眼睛。
“他们都是些肯卖力气的苦哈哈,身手或许比不上帮派分子,但胜在听话,也有一把子力气。”
“而且,事成之后,你不能打我漕帮的旗号。”
“这是自然。”
陈枭点头。
“这些人,只听你调遣。生死,各安天命。”
黄潮生语气决绝。
“成交。”
陈枭伸出手。
黄潮生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了上去。
两只手,一只白皙修长,带着书卷气。
一只黝黑粗糙,布满老茧。
却在此刻,紧紧相握。
“何时动手?”
黄潮生问道。
“三日之后,月黑风高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