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章压弯的脊梁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漫过青石板路,书源攥着皱巴巴的诊断书,看着诊所墙上的电子钟跳成18:05。三天前母亲突发脑溢血,医院下了催款单,此刻口袋里的钱连半盒降压药都买不起。拐角处飘来炒花生的焦香,他下意识摸向裤袋——那里躺着刚从村委会领来的“困难补助申请表”,鲜红的公章在暮色中刺得人眼疼。
推开斑驳的木门,霉味混着中药的苦涩扑面而来。病床上的母亲蜷缩成虾米,输液管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源子,别治了。”母亲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袖口,“村东头老李家说,隔壁镇砖厂还缺搬砖工......”
“您躺着别动!”书源猛地转身,撞翻了窗台上的搪瓷缸。碎片飞溅的瞬间,他想起今早村支书王富贵拍在桌上的文件:“这是镇里新批的养殖基地项目,全村土地都得流转。”当他提出母亲需要静养,能否保留门前半亩菜地时,王富贵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文件上,公章的红印震得纸页发颤:“想拿补助,就别废话。”
深夜,书源蹲在村委会后墙根。月光穿过爬满铁锈的防盗网,照亮档案室的窗户。他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白天捡来的铁丝。锁芯转动的瞬间,他仿佛听见自己心脏撞在肋骨上的声响。档案柜最底层,标着“机密”的牛皮纸袋里,《土地流转补偿方案》的复印件静静躺着——每亩补偿500元,而公示栏上白纸黑字写着3000元。
“谁在那!”狗吠声撕破夜空。书源踉跄着撞翻铁架,文件如雪花般纷飞。手电筒的光束扫来时,他瞥见墙上的“先进基层党组织”锦旗,在晃动的光影里扭曲成诡异的笑脸。
第二天清晨,村头大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书源正给母亲喂粥,王富贵的声音炸得人耳膜生疼:“有人恶意造谣,污蔑村委会贪污!根据镇综治办17号文件,散布不实信息者将依法严惩!”窗外,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往墙上刷标语,红油漆顺着“和谐新农村”的字样往下淌,像极了母亲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药水。
深夜,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了母子俩。三个醉醺醺的男人闯进来,其中一人晃着手机:“看看这是谁?”屏幕上,书源在档案室翻找文件的画面被剪辑成“小偷行窃”。“王书记说了,要么签土地流转协议,要么把你送派出所。”为首的人踹翻了药罐,瓷片扎进母亲脚边的被褥。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鲜血。书源红着眼抓起诊断书,却在出门时被人拦住。“医疗救助审批表得加盖村委会公章。”那人晃着文件冷笑,“现在嘛......”
暴雨倾盆而下的凌晨,书源跪在王富贵家门前。泥水漫过膝盖,他死死攥着湿透的申请表。门开了条缝,酒气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知道镇长大人为什么批这个项目吗?”王富贵晃着红酒杯,“开发区主任的小舅子要建养鸭场。你以为那些公章是随便盖的?”
绝望如潮水般淹没书源。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发现母亲床边的药瓶空了。诊断书被雨水泡得模糊,“脑溢血”三个字晕染成狰狞的墨团。出殡那天,推土机的轰鸣声准时响起,王富贵带着人来丈量土地,皮鞋踩过母亲的遗照,扬起的灰尘落在“慈母”二字上。
三个月后的深夜,书源在镇政府机房里疯狂敲击键盘。冷风机嗡嗡作响,他将偷拍的文件、录音和视频打包上传。屏幕蓝光映照着他消瘦的脸,电脑右下角弹出新闻推送:“邻县村官贪腐案告破,涉案金额超千万”。
黎明前,警车的红蓝灯光划破村庄的寂静。书源站在自家废墟上,看着王富贵被押上警车。朝阳升起时,他展开从镇档案室偷出的文件——那是二十年前父亲意外身亡的调查报告,泛黄的纸页上,“意外事故”的结论旁,赫然盖着镇安监站的公章。
“哥,这是你要的材料。”妹妹从包里掏出U盘,里面是她在县档案馆找到的土地流转原始记录。远处,新建的养殖基地早己停工,锈迹斑斑的围栏里,野蒿长到一人多高。书源望向镇政府大楼,那里的公章依然锃亮,但他知道,有些脊梁一旦挺首,就再也不会被轻易压弯。
他将所有证据整理成文档,附上详细说明,点击发送键的瞬间,晨雾正从山坳里漫出来。手机震动,省纪委的回复跳上屏幕:“己受理,感谢您的监督。”书源抬头,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母亲坟头新长的野菊上,金灿灿的,仿佛永不熄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