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戳下的哀鸿遍野
暮春的雨裹着柳絮砸在青石板上，书源攥着被雨水洇湿的补偿协议，指节在“同意征收”西个烫金大字上微微发颤。村委会门口那棵百年老槐正在落蕊，细小的白花混着泥浆，被来来往往的胶鞋碾成暗红的血渍。
三个月前，镇里突然下发红头文件，宣布要在村东头修建生态工业园。书源家的六亩梨园正在征收范围内。当戴着红袖章的工作组闯进梨园时，雪白的梨花正开得繁盛，枝头沉甸甸的花苞被推土车碾成齑粉，扬起的花瓣像场无声的雪。
“这是镇政府的文件，每亩补偿八百块。”村支书赵德海把盖着红戳的文件甩在书源面前，茶渍斑斑的办公桌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泛起涟漪，“识相点，别耽误工程进度。”
书源盯着文件上模糊的红戳，那抹猩红像极了父亲咳在帕子上的血渍。去年冬天，父亲在漏风的厢房咳了整夜，诊断书下来是尘肺病三期，医药费己经掏空了家底。原本指望这季梨子能卖个好价钱，如今梨树全毁，补偿款连买农药的钱都不够。
“赵支书，这补偿标准不合理。”书源声音发颤，“隔壁县上个月征收果园，每亩给了八千块......”
“啪！”赵德海的搪瓷缸重重砸在文件上，溅起的茶水把“八百”二字晕染得愈发狰狞，“你小子懂什么？这是镇领导定的规矩！再敢闹事，小心你爹的低保都保不住！”
当晚，书源在村委会门口蹲守到深夜，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赵德海正和镇招商办主任碰杯。酒气混着烟味飘出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刺得他耳膜生疼：“......工业园项目，上头批了两个亿......给村民这点补偿，毛毛雨啦......”
第二天，书源揣着偷录的音频和邻村的补偿合同，坐了三个小时班车到县信访局。接待室的铁栅栏后面，戴眼镜的工作人员翻了两页材料就皱起眉头：“这是镇里的项目，我们管不了。你回去找村委会协调。”
返程的班车上，书源收到同村发小的短信：“你家梨园被强拆了，你爹被推倒送医院了！”手机从颤抖的指间滑落，窗外掠过的杨树像无数挥舞的苍白手臂。等他赶到医院，父亲己经躺在了ICU，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和走廊尽头赵德海的训斥声混在一起：“谁让你们动手的？把事情闹大了都得丢饭碗！”
在父亲的病床前，书源连夜整理出二十多份村民联名信，记录下每家每户的损失。他带着材料闯进镇政府大楼，却被保安架着扔出门外。文件散落在台阶上，几张联名信被风卷到排水沟里，红戳在污水中晕成模糊的血色。
转机出现在暴雨倾盆的夜晚。书源在村口小卖部躲雨时，听老板娘说赵德海的外甥在工业园承包工程，用劣质建材被举报，镇里却压着不处理。他冒雨摸黑找到施工队工人，对方偷偷塞给他一个U盘：“这是偷工减料的照片和视频，你敢曝光，我就敢作证！”
就在书源准备把证据寄给省纪委时，意外发生了。那天清晨，他发现藏在墙缝里的U盘不翼而飞，院子里散落着打斗的痕迹。母亲抱着浑身是血的流浪狗哭着说，半夜有几个人翻墙进来，把家里翻得底朝天。
绝望之际，书源在梨园废墟的梨树下，发现了工人悄悄埋的备用U盘。他把所有资料上传到匿名云盘，又打印了数十份寄给各大媒体。三天后，省电视台的暗访组突然出现在村里，镜头扫过满目疮痍的梨园，扫过ICU里插着呼吸管的父亲，扫过赵德海骤然苍白的脸。
调查结果公布那天，书源正在父亲的病床前削苹果。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弹出新闻推送：镇招商办主任因受贿被查，赵德海等村干部涉嫌职务侵占被立案侦查。父亲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窗外，那里，被强拆的梨园正在重新栽种梨树苗。
然而，这份迟来的正义终究没能留住父亲。葬礼那天，新栽的梨树苗在风中摇晃，远处工业园的塔吊依旧轰鸣。书源摸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梨园疏果，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如今，那些光斑都化作了红戳下的血泪，浸透了这片土地。
后来，书源成了村里的义务调解员。每当有村民捧着盖着红戳的文件来找他，他都会打开珍藏的铁皮盒，里面是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半片梨花，和那张被污水浸泡过的补偿协议。窗外的梨园又开花了，雪白的花瓣落在他肩头，像极了当年推土机碾过的那场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