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令封喉:手艺人的断艺劫
暮春的雨丝裹着尘土,将八家子村的青石板路浸成深褐色。书源握着凿子的手微微发颤,眼前半人高的石雕观音像缺了半只手臂,断裂处的石屑混着雨水,在底座积成浑浊的泥浆。
“哐当——”
村口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惊飞了槐树上的寒鸦。书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抄起蓑衣就往外跑。转过巷口,只见张家老汉瘫坐在泥水里,三五个黑衣衙役正将他精心编织的竹器往马车上扔。那些竹篮、竹凳上还沾着晨露,编织纹路里藏着老汉二十年的手艺。
“官爷,这是明日要送进县城的货啊!”张家老汉抓住衙役的裤脚,却被一脚踹开。为首的疤脸衙役甩了甩手里的文书,牛皮纸上鲜红的“禁”字刺得人眼疼:“张老头,县太爷新下的令,民间手艺人未经许可不得售卖器具,你这是抗令!”
书源冲上前扶住老汉,指尖触到老人手肘处的淤青。围观的村民们敢怒不敢言,王铁匠握紧的拳头砸在腰间的铁锤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疤脸衙役瞥见书源怀里露出一角的石雕图纸,冷笑一声:“哟,还有个玩石头的?把家伙事儿都交出来!”
“这是我给村里祠堂刻的观音像,不算售卖。”书源护住背后的工具包,话音未落,一名衙役己经扯住他的衣领。冰凉的铁链套上手腕时,书源听见张家老汉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自家院子里传来的瓷器碎裂声——那是他刚烧好的青瓷香炉。
县衙大牢里弥漫着腐臭的霉味。书源蜷缩在草堆上,铁链在脚踝处磨出血痕。隔壁牢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借着墙缝透进来的月光,他认出是西街捏面人的李瘸子。
“书源兄弟,他们抢了你的刻刀?”李瘸子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书源点点头,喉间泛起铁锈味。白天在大堂上,县太爷刘昌明把玩着他最心爱的金丝楠木刻刀,檀木案几上摊着的告示写得明白:民间匠人需缴纳百两纹银申领“艺籍”,否则一律视为私造,工具充公,人入狱。
“百两纹银......够买二十亩良田。”李瘸子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我捏了三十年面人,攒下的钱还不够给儿子娶媳妇,哪来的百两?”他的咳嗽声越来越急,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
三更梆子响过,牢门突然被踹开。几个衙役拖着个麻袋进来,重重摔在书源牢房前。月光照在麻袋渗出的暗红血迹上,书源浑身血液凝固——那熟悉的蓝布补丁,分明是张家老汉今早穿的衣裳。
“刘大人说了,抗令者的尸首不许入土。”疤脸衙役踢了踢麻袋,“明早扔去乱葬岗喂野狗。”铁链哗啦作响,他们押着李瘸子消失在黑暗中。书源扑到铁栏杆前,指甲在青砖上抠出深深的血痕。
第七日清晨,书源被拽出牢房时,看见县衙门口新立的石碑。“工艺坊”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石碑背面密密麻麻刻着数十个名字,为首的赫然是县太爷的小舅子周富贵。
“从今日起,八家子村所有手艺活儿,都归周老板的工艺坊管。”刘昌明坐在太师椅上,晃着翡翠扳指,“书源,听说你雕的观音像栩栩如生?只要你归顺工艺坊,我保你吃香喝辣。”
书源盯着堂下堆积如山的刻刀、陶轮、织布机,那些都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家伙。张家老汉的竹篾刀混在其中,刀刃还缠着半截带血的布条。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临终前将刻刀塞进他手里:“咱们手艺人,靠的是手艺,守的是良心。”
“我宁死不从。”书源的声音在大堂回荡。刘昌明的脸色瞬间阴沉,周富贵从屏风后转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年轻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那瞎眼的老娘,在破茅屋里可不好过啊......”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书源心口。他想起昨夜梦中母亲摸索着灶台给他煮面的模样,失明的老人总是被柴火烫到,却还念叨着“等书源回来就好了”。周富贵掏出封信扔在地上,信封上母亲颤抖的字迹刺得他眼眶发烫:“儿啊,别犟了,娘不想连累你......”
三个月后,八家子村的街道空荡荡的。曾经摆满竹器、陶器的摊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工艺坊的黑旗在风中招展。书源推着装满瓷器的独轮车,车篷下藏着偷偷刻的木雕。自从被迫加入工艺坊,他每天在后院刻着千篇一律的龙凤纹,却在夜深人静时,用碎瓷片在墙角刻画村民们的面容。
这日,他在县城集市摆摊,突然听见人群骚动。一辆镶金的马车横冲首撞而来,车帘掀开,周富贵搂着歌姬探出头,马鞭随意抽打避让不及的路人。书源的目光落在马车装饰的兽首衔环上——那粗劣的雕刻,连学徒都不如。
“这破玩意儿也配叫工艺品?”书源脱口而出。周富贵的马鞭“啪”地甩在他肩头:“穷酸胚子,敢质疑工艺坊的手艺?”围观百姓纷纷低下头,却有个孩童指着马车喊:“这个龙头的眼睛是歪的!我爹刻的比它好看一百倍!”
孩童的父亲吓得脸色惨白,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周富贵恼羞成怒,喝令衙役将书源的瓷器全部砸碎。青瓷碎片飞溅间,书源瞥见街角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邻村的陶匠老陈,他怀里鼓鼓囊囊,藏着的分明是被没收的陶轮图纸。
深夜,书源翻墙潜入老陈家。月光下,十几个手艺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偷偷保存的工具。老陈掏出本破旧的《天工开物》,书页间夹着各地反抗工艺坊的消息:江州陶工罢工,幽州木匠集体罢市,连京城都传出了工部侍郎弹劾刘昌明的传闻。
“书源,你在工艺坊待了这么久,可知他们的软肋?”老陈的烟斗在鞋底磕了磕。书源摸出怀里的账本——那是他趁周富贵醉酒时偷抄的,上面详细记录着工艺坊用次等材料以次充好,却高价卖给官府的罪证。
“三日后,刘昌明要押送贡品进京。”书源展开图纸,“这些龙凤烛台、玉雕屏风,都是用边角料拼凑的。”他的指尖划过图纸上刻意留下的瑕疵——观音像的衣褶里藏着暗纹,烛台底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手艺人的血泪控诉。
进贡那日,官道上尘土飞扬。书源混在送亲队伍里,看着工艺坊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城门。当队伍行至险峻的鹰嘴崖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声炸雷响起,受惊的马匹狂奔起来,装满贡品的马车失控坠下悬崖。
刘昌明跌坐在泥地里,看着散落满地的残次品,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更致命的是,一本浸透雨水的账本从断裂的木箱里飘出,罪证确凿。远处传来马蹄声,竟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三个月后,八家子村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书源的石雕作坊重新开张,门口挂着新刻的牌匾,“公道”二字苍劲有力。张家老汉的竹器摊前围满了人,李瘸子的儿子继承父业,面人摊摆到了县衙门口。
某个清晨,书源在整理工具时,发现观音像的底座下多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块刻着“匠魂”二字的玉佩,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龙飞凤舞:“好手艺,当配好世道。——故人留” 书源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握紧玉佩,将刻刀重新别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