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批坠铁：铜匠的毁模劫
深冬的寒风如利刃，刮过青阳城斑驳的城墙，卷起街角零星的枯叶。书源裹紧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衣，哈出的白气在铜匠铺门前凝成霜花。他望着手中那把生了锈的铜锁，锁芯里卡着半截断钥匙，这是今早张老汉颤巍巍送来的，说是儿子被关进大牢，唯一的念想就是打开家里那口藏着地契的木箱。
“书师傅，求求您......”张老汉布满裂口的手死死攥着书源的袖口，浑浊的眼泪滴在铜锁上，“王家那畜生说，只要我家地契......”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哭诉。
八个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如狼似虎地冲进铺子。领头的捕头一脚踹翻门口的风箱，火星西溅：“哪个是书源？”
书源把铜锁揣进怀里，挺首脊背：“我就是。”
“县太爷有令！”捕头抖开一卷黄绸，朱红色的批文在昏暗中格外刺目，“即刻停工，三日之内随本官去衙门铸器，胆敢延误，以抗旨论处！”
“官爷，这......”书源刚要开口，捕头的水火棍己经重重砸在案台上，震得錾子、锤子叮当作响。
“少废话！城西李家铜铺的人，抗命不遵，这会儿正跪在县衙前挨板子呢！”捕头狞笑着，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天工开物》抄本，“听说你小子识字，该知道‘钦此’二字的分量。”
书源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当然知道，去年腊月，邻县的铸铁匠只因质疑官府征调生铁的用途，全家老小都被安上了“私通匪类”的罪名。如今这道朱批，看似是诏令，实则是催命符。
三日后，书源被押进县衙西院的临时工坊。青砖地上堆满了粗劣的黄铜，散发着刺鼻的异味。管事的师爷晃着折扇踱进来，金丝眼镜下的目光透着算计：“书铜匠，听说你手艺了得？”他随手丢出一张图纸，“照着这个，铸三百枚铜印。”
书源展开图纸，瞳孔猛地收缩。图纸上的印纽雕刻着五爪金龙，印文赫然是“代天巡狩”——这分明是只有皇室宗亲才能使用的印玺！
“这......”书源喉头发紧，“草民技艺粗浅，恐难胜任。”
“哦？”师爷慢条斯理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昨夜张老汉的儿子，在牢里突发恶疾......”他故意拖长尾音，“不过县太爷仁厚，只要你乖乖听话......”
书源的指甲几乎要刺破图纸。他想起张老汉佝偻的背影，想起这些年街坊邻里省吃俭用，凑钱帮他赎回被典押的祖传铜模。工坊外寒风呼啸，他却感觉后背被冷汗浸透。
接下来的日子，书源像具行尸走肉般日夜赶工。工坊里不许点灯，他就借着月光和炉火的微光，用最钝的錾子在黄铜上雕刻。指甲磨秃了，就用布条缠上继续；眼睛熬得通红，就往脸上泼冷水。他在心里默数着：第一枚，第二枚......当刻到第两百九十九枚时，意外发生了。
深夜，工坊的门突然被撞开。浑身是血的阿青跌跌撞撞冲进来：“师傅！王家带人砸了铺子，抢走了您的铜模......”话音未落，一柄钢刀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
“坏了我们的好事，就得死！”王保正的笑声混着血腥味弥漫在工坊里，他腰间的鎏金带扣沾着暗红血迹，“书铜匠，好好铸你的印，等完事了，或许能给这小子留个全尸。”
书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阿青，眼前浮现出七年前那个雪夜。十二岁的阿青缩在铺门口冻得瑟瑟发抖，是他把孩子领进铺子，教他认火色，识铜性。此刻少年睁大的双眼，倒映着墙上跳动的火焰，仿佛在质问：这世道，还有公道吗？
最后一枚铜印完工那日，县衙内外戒备森严。书源捧着印盒，在数十把刀剑的“护送”下走进后堂。县太爷斜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书铜匠，干得不错。”他随手丢出一袋碎银，“拿着钱，滚吧。”
书源没有去接银子。他盯着县太爷身后墙上的“明镜高悬”匾额，突然冷笑出声：“大人可知，这些印玺若是流入民间......”
“住口！”县太爷勃然大怒，翡翠扳指应声而碎，“来人！把他给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驿卒浑身是血闯进来：“急报！巡抚大人驾到，己至城门！”
县太爷脸色骤变，抓起印盒就要往密道跑。书源早有准备，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混乱中，印盒摔在地上，三百枚铜印散落一地。
“反了反了！”县太爷拔出佩剑，却在看清铜印上的五爪金龙时，瞳孔猛地收缩——所有印文，都被人用细如发丝的刻痕，改成了“贪赃枉法”！
“你！”县太爷的剑尖抵在书源咽喉，却听见外面传来巡抚大人的怒吼：“把人都给我拿下！”
三个月后，青阳城的百姓们挤在县衙门前，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县太爷和王保正被押上囚车。人群中，张老汉颤巍巍地捧着那把修好的铜锁，浑浊的老泪再次滑落。
书源站在人群边缘，望着不远处废墟中的铜匠铺。虽然祖传铜模己毁，但他怀里还揣着半块刻着“书”字的残片。春风拂过，带来泥土的芬芳，他知道，只要手艺还在，希望就不会灭。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青阳城斑驳的城墙上。书源握紧了手中的残片，转身走进暮色。他要去找寻新的铜料，打造新的模子——这一次，他要为这世道，铸一把真正的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