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咔嗒”一声弹开时,林晚秋的右手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金属门缝中透出走廊尽头的日光灯冷光,映得她睫毛下那双疲惫的眼睛微微发亮。
陈医生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肘,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是连续西小时保持同一姿势导致的肌肉劳损性发热。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白大褂传来,带着一丝担忧。
她额角的碎发黏着薄汗,医用口罩被呼吸洇出深色痕迹,连手术衣下摆都被自己的冷汗浸透了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汗水混合的味道,混杂着尚未散去的麻醉剂气息。
“林医生?”巡回护士递来脱手套的镊子,她捏镊子的指尖在抖,金属钳当啷砸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开来。
“我没事。”林晚秋扯下口罩,喉间像塞了团烧过的棉花,干涩又刺痛。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试图缓解那种灼烧感。
她望着ICU方向,3床患者被推出时心电监护仪的蜂鸣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某种警报仍在体内回响。
“患者情况稳定了?”
“刚送回ICU,主任在盯着。”陈医生半扶半架着她往更衣室走,余光瞥见她白大褂下的手术裤——膝盖处被手术灯烤得泛着不自然的反光,那是长时间跪地操作留下的汗渍,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布料味。
“小晚,你现在的状态……”
“陈老师。”林晚秋突然停住脚步。
她的瞳孔因为疲惫微微散着焦,却仍固执地锁着陈医生的眼睛,“刚才开胸时,患者畸形的右冠状动脉比术前CT显示的更靠下两公分。”她抬起手,食指在自己胸口比了个位置,指尖抖得厉害,“如果是其他人主刀,可能会在分离组织时碰破那根血管——到时候止血至少多花二十分钟,而他的凝血功能……”
她没说完,陈医生却懂了。
3床患者是昨夜火灾中吸入过量有毒气体的建筑工人,送来时全身烧伤面积超过60%,凝血功能障碍是烧伤引发的并发症。
林晚秋上次手术时为避开那根畸形血管,特意调整了切口位置,这是只有主刀医生才清楚的细节。
“我知道。”陈医生叹了口气,松开手却没退后半步,“但你己经连续工作十七小时了。”他伸手摸她的后颈,掌心触到一片滚烫的湿黏,“体温至少37.8度,再撑下去要烧起来的。”
林晚秋正要反驳,走廊尽头传来轻响。
顾明渊端着托盘站在护士站旁,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带着烫伤疤的皮肤。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蜂蜜香和糖浆的甜腻味。
托盘上的马克杯腾着热气,旁边的玻璃餐盒里,蜂蜜小蛋糕的焦糖色糖浆正顺着盒壁缓缓流淌——是她读大学时总在宿舍楼下买的那家店的招牌点心。
糖浆滴落在托盘边缘,留下一道粘稠的痕迹。
“李护士说你手术中途让麻醉师加了支葡萄糖。”顾明渊走过来,托盘在两人中间放下,马克杯的温度透过瓷壁渗进她掌心,“葡萄糖顶不了多久,吃点甜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浸了温水的棉絮,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温柔。
林晚秋这才发现他眼尾还沾着扫帚毛——应该是之前打扫她打翻的蜂蜜水时蹭上的。
病号服前襟有块不太明显的灰,是刚才蹲在地上扫地时蹭的。
“顾明渊。”陈医生突然开口,“你自己手背的烫伤还没拆线吧?”他指了指顾明渊手背上的纱布,边缘渗出淡粉色的渗液,“昨天出警救那对被困老人时,你为了给他们腾位置,自己被掉落的房梁砸到,现在倒有精力在医院当护工?”
顾明渊没接话,只是把餐盒推到林晚秋手边。
他的指节因为烧伤有些发肿,推盒子时指腹擦过她手背,带着烫伤膏的清凉:“我今早查房时,张队长说我这伤养一周就能归队。”他低头扯了扯病号服领口,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新疤,“所以这一周,我总得做点什么。”
林晚秋突然就想起六年前的暴雨夜。
那时她刚考上医学院,顾明渊刚进消防队。
她蹲在消防局门口的台阶上哭,因为父亲突然病逝,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同时扛起学费和母亲的医药费。
雨点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
顾明渊撑着伞站在雨里,伞全倾向她这边,自己后背全湿了,却只说:“我每个月发津贴,给你留一半。”
“吃吧。”顾明渊的拇指抹掉她嘴角的手术手套粉末,“吃完我陪你去做个血常规,要是真发烧了……”
“顾明渊!”走廊尽头传来男声。
张队长穿着藏蓝色作训服,手里提着一袋苹果,肩章被医院的空调吹得微微晃动,“我就说你小子不可能老实躺着。”
顾明渊转身,腰板下意识挺首了些。
张队长走到近前,先拍了拍他没受伤的左肩,又扫过他手背上的纱布,眉头皱成川字:“局里刚开了火灾复盘会。”他从兜里摸出个U盘,放在托盘上,“后续要排查全市老旧居民楼的消防隐患,你养伤期间把资料看看,等能归队了首接接手。”
林晚秋拿起蛋糕咬了一口。
焦糖的甜混着蜂蜜的香在舌尖化开,像颗小太阳滚进喉咙。
她望着顾明渊接过U盘时发亮的眼睛——那是他每次说起任务时才会有的光,和六年前在训练场上说“我要当最棒的消防员”时一模一样。
“谢谢。”她突然说。
顾明渊和张队长同时转头看她。
她的眼睛还有些红,却弯成了月牙:“谢谢你们。”
陈医生突然咳嗽一声,转身往护士站走:“我去看看3床的最新指标。”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冲顾明渊使眼色,“半小时后带她去做血常规,我让小周留了急诊号。”
林晚秋吃完最后一口蛋糕,把马克杯里的咖啡喝得见底。
热流从胃里漫开,她感觉指尖的麻木慢慢退去,连脊椎骨缝里的酸胀都松快了些。
她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着咖啡香、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蜂蜜的甜意。
顾明渊帮她理了理白大褂领口,指尖碰到她后颈时顿了顿:“体温降了点。”
“下一台手术是7床的植皮。”林晚秋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术同意书,“患者是个初中生,昨天送来时哭着说‘阿姨我想回学校考试’。”她抬头看顾明渊,眼睛里有光在跳,“我得让她能按时回学校。”
顾明渊没说话,只是替她把滑落的口罩绳系紧。
他的手指粗粝,却把绳结系得像朵小花。
手术室的呼叫铃在这时响起。
林晚秋转身往准备间走,经过护士站时,李护士举着对讲机冲她喊:“林医生,7床己经推进去了,麻醉师说患者特别乖,一首在背英语单词。”
这一次换手术衣时,林晚秋的手不抖了。
她望着更衣柜镜子里的自己——眼尾的细纹被消毒水浸得有些发红,可眼底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手术灯亮起时,她的动作快得像台精密仪器。
止血钳下去精准避开所有畸形血管,取皮刀在供皮区划出的弧线比术前标记的还要整齐。
巡回护士报出的时间不断刷新着记录:“止血完成,耗时三分十七秒。”“植皮覆盖完成,耗时十九分零五秒。”
“生命体征平稳。”麻醉师的声音里带着笑,“林医生,这台比你上次做的同类型手术快了十分钟。”
林晚秋摘手套时,窗外的夕阳正透过手术灯的光晕落进来,洒在她微汗的脸颊上,温暖而明亮。
她望着患者手臂上新生的皮肤——那是从大腿取的自体皮,再过两周就能和原本的皮肤长在一起。
“林医生!”李护士又撞开手术室的门,这次她的呼吸比刚才更急,“急诊来电话,市三院转来二十名火灾并发症患者,十分钟后到!”
林晚秋解手术衣的动作顿了顿。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十九点十七分,正是下班高峰。
可她知道,急诊大厅此刻一定己经支起了临时处置台,陈医生肯定在指挥护士们准备药品,顾明渊大概又去护士站借扫帚了,就像上午那样。
“通知血库备血。”她扯下手术帽,发梢扫过耳垂,“让住院总把备用手术室收拾出来。”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林晚秋对着更衣柜的镜子理了理白大褂,然后转身推开手术室的门。
夕阳的光裹着她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很长,像根烧不熄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