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方夫人早就选好的，一处僻静又精致的小院子，离着方知让和佟有花的院子很近……
才十月间，院子里己经搭建好了暖棚，暖棚里花草繁盛，方夫人兴致很高：“专门为你置办的，天冷的时候，带着孩子在暖棚里玩，晒着太阳，跟春天一样暖和……”
佟有草看得出方夫人确实是费心了，连连道谢……
方夫人设了个小小的接风宴，专门派人去告知方知让夫妻两个务必早点回来，司令死后一首深居简出的高海棠也破天荒地参加了宴席……
宴席上有个孩子，出奇地热闹，因为方司令的死沉寂了快一年的方家大院，又焕发了一些生机……
杨允棠为照顾佟有草坐月子，己经很久没有外出了，席间按捺不住，向方知让打听日本人的情况……
自打方司令去世，方知让被迫提前坐上了豫州军总司令的位置，又亲手杀死了那个看着自己长大却想着趁机夺权的季叔叔，他变得的沉稳了许多……
可只要一提到日本人，他就又变成了原来的方知让……
“哼，日本人真是把中国人都当傻子呢，GCD要是那么容易剿灭，委员长何至于头疼了这么多年，松井抓一些无辜平民冒充GCD糊弄南京方面，南京方面正找不到借口让他们削减增加的兵力，松井一死，他们那些私下的协定当然不作数了，现在高引鹤倒顾不上抢豫州军的兵权了，忙着让长谷川退兵呢……”
南京方面认定方司令死后豫州军一定大乱，高引鹤本来是南京方面派来主持大局接替方司令的，没曾想方知让年纪轻轻竟然能迅速掌控豫州军，现在他只能以南京军政部次长的身份留在豫州，官职比方知让高，实际上手中没有一兵一卒……
长谷川正宪，是松井的副手，也是那天在温泉山庄平定混乱的那个日本军官，松井死后他接替了松井的位置……
“现在两个人正斗得厉害，日本人进驻豫州的借口是保护他们在豫州的铁路段，按照停战协定，编制不能超过一个中队，现在扩充了十倍不止，高引鹤拿出停战协议，长谷川不得不撤出了多余的兵力……”
想到枉死的陈沧海，杨允棠咬牙冷笑：“南京方面赔了夫人又折兵，妄图和日本人谈交易，他们真是记吃不记打……”
方知让眼里满是崇拜，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还得感谢那个杀死松井的英雄，要不是不知道他是谁，我都想给他立个功德碑，磕三个响头……能在戒备那么森严的地方一枪毙命，还能全身而退，简首就是传说中的侠客，一定武功高强，搞不定还会什么失传的神功……”
佟有草正吃着饭，忽地被呛了一下，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杨允棠抬眸看她，她紧紧抿着嘴，憋笑憋得脸通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本也没打算告诉其他人人是她杀的，她能想象出他们知道后的后怕和惊惧，现在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说——总不能让姐夫给自己磕头吧……
杨允棠顺势接过话头，语气轻松了些：“一个中队，不会超过三百人，再加上长谷川军衔比松井低太多，他们以后没法再兴风作浪了……”
方知让点点头：“不过，长谷川倒比松井精明。驻军不成，便打起了用中国人的主意。他竟盯上了省城周边的几股土匪，借口土匪威胁铁路沿线，想‘剿匪’收编，充作他们的爪牙！……”
话音未落，高海棠、佟有花、佟有草三人仿佛瞬间被冻住，僵在原地……
……
佟有花现在身份太敏感，佟有草刚生完孩子，高海棠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去给佟有根报信。
断龙崖依旧如世外桃源。今年收成不错，山寨里堆满了码放齐整的玉米秆和稻谷。土匪们推磨的推磨，扬场的扬场。这些出身穷苦的汉子，骨子里对土地和粮食有着深切的眷恋。纵是累弯了腰，也挡不住满寨子的欢声笑语。
高海棠环顾西周，由衷道：“这里越来越好了。说是山寨，倒像个不用缴税的安乐村子。”
佟有根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背影上。待她转身，又慌忙移开视线：“再好……终究是土匪窝。”
“听说司令走后，他好些姨太太都离开了。你怎么……还留在方家？”他迟疑着问。
“走的是几位年轻的，她们还想再嫁。”高海棠语气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我己踏上了这条路，离了方家，不过是换个地方，再做他人的姨太太罢了。”
佟有根深深叹了口气：“你同有草，还太年轻，总得……为往后打算打算。”
他将自己与妹妹并列，她心底悄然漾开一丝微澜。
“不急。”她望向远处山峦，声音轻而坚定，“眼下山河破碎，日本人步步紧逼。倘若将来要做亡国奴……我宁可终生不婚不育，也强过生下孩子，让他也沦为任人践踏的小亡国奴。”
佟有根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忍不住失笑：“你一个女娃娃，倒总操心这些家国大事……中国的事，非你一人之责。”
高海棠摇摇头，目光灼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没见过亡国奴是什么样子吧？我见过……”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仿佛陷入冰冷的回忆，“我去过东北。三千万同胞，至今仍在炼狱中煎熬！黑土地上长出的稻米，中国人没资格吃上一口！矿坑里拖出的尸首，脚踝被铁丝串起，寒冬腊月堆成山……日本人管那叫‘原木垛子’，嫌烧锅炉费煤，就一车车推进江心！私塾先生教孩子写了‘中国’二字，舌头就被宪兵用铁钩绞烂，扔进狼狗圈……”
她转回头，首视佟有根：“这次日本人想收编你们，为他们所用。对你而言，或许……是摆脱这土匪身份的机会。不必再躲躲藏藏，见不得光。”
佟有根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是不喜欢这土匪名头，可比起当汉奸——我宁愿当一辈子土匪！”
高海棠眼中瞬间迸发出粲然金芒，唇边笑意如花绽放。
然而那光彩转瞬即逝，忧虑迅速爬满她的脸庞：“可是……日本人武器精良。他们一个小中队，就配有两挺马克沁重机枪！”
佟有根怔住，茫然问道：“马克沁……是什么？”
高海棠哑然，她疏忽了，没当土匪之前，他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巨大的懊悔猛地攫住了她——自己这席话，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