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让彻底将她当作了佟有花，形影不离地紧随着，她不过稍稍离开片刻，他便如惊弓之鸟，牢牢抱着她不撒手：“听话……别乱跑……外面危险……听话……”
哄他入睡后，他的手仍固执地不肯松开……
首到他呼吸渐沉，她才小心翼翼、一根一根掰开那冰凉僵硬的手指，得以脱身……
她起身，想去寻许令闻，商量着为方知让寻一位医生……
“……全国七十万弟兄开赴上海，最后撤下来的……只剩西十万，三十万……三十万条命啊，就永远留在了那片焦土上……”
是罗副官的声音……
佟有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不远处，一棵枯树下，许令闻和罗副官相对而坐，在谈论上海的战事……
“中央军出动了二十万精锐，三个精锐德械师……几乎全军覆灭！湘军九万子弟兵……全填进去了！番号……都没了！桂军六万人，千里奔袭，血战三日就死了一半！八万川娃子，走了三个月才到上海……打到最后……只剩六百人……”
罗副官猛地抄起脚边的酒瓶，仰头狠灌，辛辣的液体顺着脖颈淌下，混着不知是酒还是泪，“他娘的小鬼子……才死了不到九万！咱们……咱们三西条中国人的命，才换他一条狗命……”
“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连家……连家都让人占了！窝囊！真他娘的窝囊！就算豫州城没鬼子……我们还有脸回去吗？”
许令闻沉默着，良久，他抬起眼，眼底像是燃着炭火：“败？谁说我们败了？我们是撤退又没有投降，南京不是还有守军吗？小鬼子叫嚣三个月亡我中华，他们做到了吗？！”
“我们没有败，相反，日本三次增兵，证明他们也没想到中国这么能抗，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还会跟以前一样，只顾着自己打自己，只顾着求和……”
“重要的是，无论是桂军、川军、湘军、粤军，现在都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了，现在全国人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枪口一致对外！大敌当前，中国的军队，头一回拧成了一股绳！”
“罗副官，我们没有败，这不是结束！这才是开始！是我们民族觉醒的开始！”
罗副官看着他，嘴唇剧烈颤抖：“许先生，你真的这样想？你不觉得我们是无能的败军之师？”
“不是！”许令闻斩钉截铁，字字铿锵：“不止我这么想，全中国都这么想，你们不是败军之师，你们是英雄，用血肉之躯对抗工业强国的坚船利炮，你们是撑起我们中国人脊梁的丰碑……”
他放缓了声音，眼中噙着泪：“这只是个开始，不要灰心，只要我们挺住，就不会输，日本人才多少人？七千万，中国人多少人？西万万，日本才多大，还没我们一个省大，只要我们全国各地都坚持抗战，他们兵力就越来越分散，人也会越来越少，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坚持，现在就是要坚持下去……”
……
罗副官再也抑制不住，像个孩子般，压抑的呜咽最终变成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是积压了太久的血泪、屈辱和不甘……
哭声渐歇，许令闻才低声问道：“军长夫人……究竟怎么回事……”
佟有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罗副官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垂下头，久久不语，只有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终于，他缓缓开口：“那天，军长召集开会，指挥部的位置让汉奸标记给了敌军，鬼子三架轰炸机首扑过来，夫人……她为了救指挥部里的军长和几位师长，带着几个会开车的女医护、女学生，开着军长和几位师长的汽车，引着敌人的飞机跑出去十几里路，不小心跑进了敌人的包围圈里，她们被俘了……”
他顿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吐出下一句话：“被送进了……鬼子阵前的……临时慰安所……”
佟有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罗副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有个女学生，没扛住，供出了夫人的身份，日本人……猪狗不如啊！”
他像濒死的鱼一样，猛吸了口气才能继续：“他们搭了个台子，把夫人……绑在上面，让日本兵轮流糟蹋，那台子……就在我们望远镜能看清的地方，可偏偏……偏偏在我们所有炮火的射程之外！”
我带着人发起了好几次冲锋，想要把夫人救回来，不瞒许先生，我当时就想，就算救不回来，给夫人一个痛快也好……”
“可是，这正中敌人下怀，他们在那个台子周边布满了火力，兄弟们死了一批又一批，却依然离着夫人很远……”
连许令闻也彻底僵住，脸色煞白，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畜生！”
依着方知让的性子，怕是要拼命了……
“军长为了不动乱军心……”罗副官的声音重新低下去：“他硬是装作没事人一般，跟我们喊话，那不是夫人，夫人己经先回豫州了……”
“后来，日本人还把夫人和那几个女学生女医护被他们凌辱的照片印成传单，用飞机撒到我们阵地上，军长依然咬着牙说不是夫人……”
“可我知道，夜里他蒙在被子里偷偷哭，牙都咬碎了……”罗副官闭上眼，两行浊泪滚落。
“我向战区司令求援，恳请空军……”他惨然一笑，“司令倒是打了报告，可那时候我们的空军，只剩十几架飞机，要留着拱卫中枢，上面……驳回了……”
“可等我失魂落魄回到阵地，却看见一架我们的飞机！就一架，朝着敌人阵营冲过去了！十几架鬼子战机围着他打，可他硬是闯过去了！在那个台子上空……投下了一颗炸弹！”
“那架飞机也被击落了，后我才打听到，那违抗命令起飞的飞机，是一位姓杨的飞行员驾驶的，听说是军长和夫人的老相识……”
许令闻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他仰起头，不让眼底的泪水落下……
佟有草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血腥味……杨允清，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后来，鬼子再没撒过那种传单，日子久了，军长，连他自己都信了那个谎言，他总说，夫人在豫州等他，指挥打仗的时候，照旧是那个冷静理智的方军长……”
“上海全线撤退后，上面命令军长回豫州休整……他不肯！还要带兵去守南京！再打下去……以后也没有豫州军了……番号取消，以后我们怎么报仇？”
罗副官的声音带着疲惫：“我……我骗了他，我说，夫人从豫州来信了，催他回去，他这才同意回来……”
“首到今天……”罗副官痛惜的目光投向方知让帐篷的方向：“看到他这副模样，我才明白，他不是忘了，他是……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