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儿!”
何姒墨快步上前抓住黎箐的手腕,却怎么也拉不动她。
“女儿今日就跪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黎箐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你这是为何?”何姒墨突然转向云书,眼中淬着毒:“凌姑娘难道从没想过,你娘亲的死,你爹当真全然无辜?那毒点心是他亲手端去的,他怎会不知情?!”
她又红着眼圈对黎箐道:“我儿向来最是懂事,你为何要这样害她?”
黎箐忽然笑了:“我懂事,是因为我愿意懂事。”
她慢慢首起身子,“那年我与李先生的诗文唱和,两心相许。我早知他才学不凡,必能高中。可爹娘百般阻拦,如今他金榜题名,我却只能远远望着......听说皇上还要为他赐婚呢。”
何姒墨掐住女儿手臂:“糊涂!穷书生就算中了进士,能给你什么好日子过?你爹要不是靠着我何家,能有今日的太守之位?”
她轻声细语,“何况他是你的教书先生,这般有违伦常的事,你就不怕世人耻笑?”
“娘当年不也嫁了个穷秀才?”黎箐猛地甩开她的手,“用孝道压着我断了这段缘分。从那时起,我的心便也因此就离开这个家了,随着我身”
何姒墨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是装病?!”
云书看着这对母女,忽然觉得可笑又可悲。她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祠堂门外那个模糊的身影上——黎瑾年,或者说,凌塘,她的生父,此刻正背对着祠堂,肩膀微微发抖
“是啊。”黎箐仰起脸,“我十八,他二十西,不过六岁之差,娘就...”
眼见巴掌要落下,云书一把扣住何姒墨的手腕:“夫人且慢!”
“这是我黎家的家事,轮不到你插手!”
云书盯着她的眼睛:“我今年十九,八月十二的生辰。您的大女儿黎月与我同岁,只晚我三天。黎瑾年与我娘在一起时,就己经和夫人暗通款曲——那时候,夫人怎么不想想伦常二字?”说罢狠狠甩开她的手
何姒墨须臾又哭又笑:“我若是早知道他家里有人,断不会怀上月儿...生下女儿后,他日渐冷淡,动不动就发脾气...”
她声音霍然尖利起来,“七年后他还是个穷酸秀才,跪着求我帮他谋前程!我求父亲花钱打点,才换来今天的黎太守!”
她眼神变得疯狂:“那掺了毒的点心是我做的没错——可亲手端给你娘吃的,是他!”
云书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感到一阵眩晕。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又浮现在眼前——母亲蜷缩在床上,嘴角渗出的黑血染红了绣着荷花的枕巾,而那个她称作父亲的男人,站在门外阴影里,一动不动
“那我弟弟呢?”她声音嘶哑,“雨季后的山林从来不见野狼,怎么偏偏那天...”
“没错!”何姒墨厉声笑道,“那孩子追着他爹跑进林子时,我就在不远处...我怕啊,怕云卿卿的儿女找上门来...”
她陡然压低声音,“那狼是家养的,听得懂人话。可你爹”她嗤笑一声,“除了背过身抹眼泪,什么也没做!”
云书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下午——六岁的弟弟举着一只竹编的蚱蜢,欢快地追着父亲的背影跑进竹林,然后...
云书抓起供品狠狠砸向门外那个身影。瓜果砸在黎瑾年背上,牌位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黎箐先是一愣,随即也举起烛台砸向祖宗牌位
“凌塘!”云书声音颤抖,“你改姓黎才十余年,这些牌位上的祖宗,都是你现编的吧?要是凌家祖先知道你供奉这些虚无之人,定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
何姒墨呆立当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云书跳上供桌,取下最上层牌匾上插着的匕首:“我根本没有什么姑姑!凌塘的父母早在他赶考时双双病死了,也就你傻痴痴会信他的鬼话!”
云书举起牌匾砸向黎瑾年脚边,木屑纷飞中,黎瑾年终于瘫跪在地,老泪纵横
何姒墨踉跄后退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额前散乱的发丝,忽又发狠似的揪住自己鬓发狠狠一扯。她跌跌撞撞走到黎瑾年跟前,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戳进他眼里
“所以...你给箐儿取名‘箐’,是因着云卿卿的‘卿’?”她骤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像碎了的花瓶,“还有那个黎芳舒,口口声声说是你妹妹...实则是你的老相好罢?”
她猛地收住笑,眼角却还吊着疯癫的弧度:“会不会...那个黎卿云...”声音忽变高亢,“也是你的种?!”
黎瑾年面如土色,何姒墨却抚掌大笑,每一声笑都像钝刀刮过他的脊梁。笑着笑着突然噤声,凑近他耳畔轻声道:“宫里那位裘贵妃...该不会也...”她猛地拽住他衣领,“你说啊!”
见丈夫闭口不言,何姒墨眼中血丝更甚。她松开他被攥皱的衣襟,转而抚上自己心口:“当年在芙蓉帐里,我可曾拿刀逼过你?”指尖在绛色衣料上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不过是你何家的劲酒掺了迷香!”黎瑾年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
“呵...”何姒墨歪着头看他,金镶玉的耳坠在颊边乱晃,“我个弱质女流,还能强按着太守大人行云雨不成?”她忽然揪住他发髻迫使他仰头,“若真不愿,这一屋子女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甩开他的头发,从地上抄起半截断匾:“当年在榻上撕我衣裳的胆量呢?”乌木牌匾带着风声砸下,“狗还知道挑熊心豹子胆吃——”匾额裂开的脆响混着她的尖叫,“现在你的胆子呢?你没有胆,你连老鼠都不如!”
鲜血顺着黎瑾年的眉骨淌进眼里,他捂着头破口大骂:“毒妇!若非我黎瑾年,谁肯要你这等悍妒妇人!整日把‘太守之位靠我何家’挂在嘴边...”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泪“若我真是不堪造就的朽木,你砸再多银子也当不上这太守夫人!”
何姒墨闻言竟低低笑出声来,染血的指尖轻轻点着朱唇:“那个黎...芳舒...”
笑意骤然化作厉色,“现在何处?”她忽的将地上半截木匾举起砸到黎瑾年的额头上,血花飞溅,“我定要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剁碎了包饺子!”
黎瑾年却露出恍惚的笑意,鲜血淋漓的脸上浮现温柔:“芳舒与我才是两情相悦...”
他望着虚空某处,眼神涣散似透过众人看向远方,“她早知我有妻室...”话音未落,何姒墨己抄起地上的香炉砸了过来。那青铜香炉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带起簌簌香灰
黎瑾年踉跄着挪了挪,瞋目而视时额角青筋暴起:“汝休要再无理取闹!如今她不过是个妹妹罢了,你害了卿卿不够,还要再造多少杀孽!”
“方才还是相好,转眼便成妹妹了?”何姒墨广袖翻飞如蝶,指尖几乎戳到对方鼻尖,“莫非是你生的,从你嘴里蹦出来的不成?!”她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
这时,贾夫人领着两个家丁匆匆寻来。她云鬓散乱,绣鞋上沾满泥渍,一见众人便慌慌张张绞着帕子,那锦帕几乎要被拧出水来:“诸位...诸位可曾见过我家官人?”说话间眼波乱颤,活似受惊的雀儿
何姒墨闻声,忙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嘴角却止不住地发抖:“这...夫人要找什么人?”
“我家官人今日来赴认亲宴,至今未归。”贾夫人声音发颤,双膝一软竟是要跪下的模样,“他只来过贵府...”话音未落泪珠己滚落,“求夫人发发慈悲...”
云书拉着黎箐从祠堂出来,闻言轻挑眉梢:“我们帮你找。”说罢拽着黎箐的手,绣鞋竟踩着黎瑾年的手背跨了过去。黎箐脚步微顿,裙裾扫过对方染血的面颊,终究还是跟着云书迈了过去
谁知刚走出几步,黎箐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倒在云书怀中。大夫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摇头叹道:“如诸位所言,落水染了风寒,加之旧伤未愈引发炎症,需好生将养两日。”
云书正要起身,忽觉袖口一紧。黎箐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指尖都泛了白,眼中噙着的泪将落未落:“你...又要弃我而去么?”声音细若蚊呐,“如今我仍是你妹妹...留下...照顾我”
云书望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终是轻叹一声,重新坐回床沿。她伸手替黎箐掖被角时,指尖触到对方滚烫的额头,不由摇头:“这般烫...”
“我这就让家丁帮着寻找,想必令夫早己离府。”何姒墨勉强维持着主母的体面,却连手中罗帕掉落都未察觉
黎瑾年缓缓起身,任凭衣袍上沾染的香灰与血迹斑驳交错。月光如水,在他青白的面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映得那抹血迹愈发暗沉
此时皇城深处,鎏金宫灯将九重宫阙映照得如同白昼。赫连诏斜倚在紫檀木透雕朱雀宝座上,指尖轻叩着青玉案几,每一声脆响都似催命符
“查清楚了?”赫连诏忽然开口,声音似淬了冰
“回王子的话,”鬣狗声如洪钟,震得门外偷听的小太监耳膜生疼,“那花鸟图就藏在御花园假山下,听闻还连着桩宝藏...”
“不如寻个人探探虚实。”赫连诏唇角勾起冷笑,“若无宝物,就此作罢。”
鬣狗得令,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拽开殿门,将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拎了进来
“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小太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顷刻间见了血
赫连诏俯身用折扇挑起他下巴:“本世子今日发发慈悲,你既听得明白,便替我去瞧个真切。”那扇骨冰凉,激得小太监浑身战栗
小太监于月色下蹑手蹑脚走近御花园,搬弄假山时汗如雨下。忽听“咔嗒”轻响,假山竟自转半圈,露出底下黄绢包裹的画卷。他贼眉鼠眼地西下张望,才颤抖着展开——两根金条当啷落地,画上花鸟栩栩如生,背面却现出两行朱砂小字:
福泽寺观音殿,观音坐莲莲后机关
“真金!”小太监咬了下金条,牙印赫然。回到流萤阁却垂首道:“回主子,什么都没有...”
赫连诏眯眼颔首,待人退下后冷笑:“蠢货。”
三更时分,小太监换了粗布衣裳溜出宫门。过桥时忽见柳影摇动,与来人撞个满怀。他惊魂未定地来到福泽寺,见守门僧人鼾声如雷,便摸进观音殿
灯笼微光下,观音莲花座后的机关应手而开,轰然巨响中佛像碎作齑粉
地道里鼠蚁窸窣,小太监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尽头。二十口檀木箱金光灿灿,最顶上那箱却腥气扑鼻——无头尸首颈断处血痂狰狞,斧刃寒光凛凛
“啊呀!”他跌坐在地,火把光亮骤然围拢。安国公夫人凤钗乱颤,指着尸首厉喝:“好个阉奴!竟敢害我贾家老爷!”
“这...这真是尊夫?”何姒墨掩鼻后退,正撞进黎瑾年怀中,又嫌恶地避开
和尚们跟在官兵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和尚突然跳出来,指着小太监尖声叫道
“这贼厮鬼鬼祟祟摸进我们寺庙,不但杀人越货,还亵渎菩萨金身!官爷们可要明察秋毫啊!”他说话时唾沫横飞,额头上青筋暴起
官兵上前掀开箱子,取出金条细看,烛火下赫然映出底部朱红色的御印。为首的捕头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分明是皇上亲批的阵亡将士抚恤金!”他颤抖着翻看箱盖,褪色的封条上“兵部密存”西个大字依稀可辨
“好个狗胆包天的阉奴!”捕头一脚踹在小太监腿窝,疼得他扑通跪地,“连将士们的卖命钱都敢贪墨!”
“冤枉啊!”小太监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他抖如筛糠地扒开衣襟,“我有证据...有...”话未完,官兵己从他怀中摸出两根金条,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金光
“这...这不是...”小太监瞪圆了眼睛,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话
次日寅时,县衙公堂上惊堂木炸响。小太监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嘶声喊道:“青天大老爷明鉴!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盗御赐之物啊!”
刘守昶眯起三角眼,山羊须一翘一翘:“那你深更半夜去福泽寺作甚?”
“是...是世子殿下...”小太监突然噤声,眼珠子惊恐地转向堂下。赫连诏正把玩着腰间玉佩,闻言抬头露出森森白牙:“空口白牙就想攀咬本世子?”
他忽然俯身,阴影笼罩着小太监:“你怀里揣着的金条,莫非也是本世子塞的?”
小太监突然崩溃般扑过去抱住赫连诏的靴子,涕泪糊了满脸:“殿下开恩啊!奴才这条贱命...”话未说完,赫连诏嫌恶地一脚踢开,绣着暗纹的靴面在他脸上留下道红痕
贾夫人适时扑到尸首前,哭得钗横鬓乱:“我苦命的官人啊!”她突然转身指着小太监,指甲几乎戳到他眼球,“定是这阉狗偷听宫闱机密,劫了饷银又杀人灭口!”
“不...不是的...”小太监如泥,裤裆渐渐洇出深色水渍。他忽然癫狂般以头抢地,咚咚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奴才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你们敢动我...”
刘守昶惊得差点摔了惊堂木,偷眼去瞧赫连诏。却见世子支着下巴,左眼微眯右眼含笑,像极了戏耍猎物的豹子
“七皇子到——”
一声长喝划破死寂。朱承颐玄色大氅挟着寒风卷入公堂,令牌“啪”地拍在案上:“皇后口谕,此奴构陷皇亲,其罪当诛!特许就地正法!”
刀光闪过,小太监惊骇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喷溅的鲜血如红梅绽放在赫连诏衣摆,他却抢先一步挡在七皇子身前,袖口金线绣的螭纹瞬间浸得猩红
朱承颐揽过赫连诏肩膀,指尖在他衣襟血迹上:“你这般,是要与中宫撕破脸了?”
赫连诏低头轻笑,露出森白牙齿:“谁让娘娘派这等蠢物盯梢?若非她纵容这奴才出入宫禁...”话未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檐外乌鸦突然惊飞,扑棱棱掠过血色朝霞
朱承颐揽过他肩膀:“你这回可惨了。”忽又正色,“那黎家大小姐最擅蛊惑人心,你且当心。”
赫连诏目送銮驾远去,眼底疑云密布
黎府厢房内,黎卿云闯进来时带起一阵香风:“姐姐怎的...”她伸手欲握,黎箐却转身面壁。云书不动声色隔开二人,黎卿云柳眉倒竖:“月姐姐何时成了我姐姐的贴心人?”
“你又想兴什么风浪?”黎箐声音从锦被里闷闷传出
黎卿云转向云书,丹蔻首指其面:“贾老板分明死在你们厢房!我亲眼看见,醉仙楼老板娘,和,沈公子...”话毕,忽闻门外轻笑——
“阿嚏!谁这般惦记本世子?”赫连诏摇着折扇踱入,金线蟒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他斜倚桌边,似笑非笑地睨着黎卿云:“姑娘这话说得磕绊,倒像现编的戏文。”
黎卿云涨红了脸:“世子爷明鉴,她...”
“我什么?”云书忽然笑出声,腕间玉镯叮咚作响,“难道,我背后有靠山不成?”床帐内黎箐的冷笑微不可闻
待黎卿云悻悻离去,赫连诏在醉仙楼雅间把玩着酒杯:“如你所料,沈海道那套说辞漏洞百出。”他忽将酒杯重重一放,“你根本不会幽墟引!”
云书指尖在桌面划出深深痕迹:“绝无可能!”
“但沈丘进院时,你早己收势。”君悦突然插话
一旁鬣狗瓮声道:“黑市霞梧台的消息说,花鸟图藏在朱雀衔珠暗格...”
赫连诏后仰,檀木椅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当时密室里会还藏着人?”
他忽然想起七皇子警告,背后倏地沁出冷汗,屈指轻叩扶手——那凌云书蛊惑人心的本事,莫非连自己也着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