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进入了怀姜的魇境。
晨光割开竹海,符禺盘坐在溪边青石上,黄符铺了满地。
朱砂笔尖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露水,映出他紧锁的眉头——笔锋本该勾出雷纹,却总被溪畔采药的银铃声勾偏了轨迹。
“师兄的符画歪了。”
怀姜赤足踩碎溪面倒影,药篓里的紫灵芝还沾着露。她指尖点向符尾的雷纹,朱砂蹭在葱白指腹上:“这般画法,雷公劈妖时怕是要劈到自己脚趾。”
符禺耳尖泛红,笔锋一转,在符纸角落洇出朵歪扭的山茶:“昨夜卜卦,说今日宜采药忌画符。”
他忽然抬手拂去怀姜鬓角的蛛网,“但若有人被山魈困在竹林...”
“山魈专吃书呆子!”怀姜笑着将灵芝塞进他袖口,“师兄当心被叼去当压寨相公。”她转身时银铃晃出一串清音,惊飞竹梢的蓝鹊。
符禺低头看符,山茶花旁多了一行小字
蜀道雨凉,赠君温酒符
暮色染红竹叶时,符禺寻到了蜷在古榕下的怀姜。她发间沾着草屑,怀里搂着只瘸腿的幼鹿,脚边散落染血的绷带。
“它被山魈抓伤的。”怀姜将鹿崽往符禺怀里一塞,“劳烦师兄画道止血符。”
符禺指尖凝朱砂,却在鹿耳上画了朵山茶:“止血符太烈,用‘生肌符’更好。”
怀姜忽然凑近他颈侧:“师兄身上有沉香味...昨夜又去偷师父的安神香了?”她指尖戳了戳符禺心口,“难怪今早雷符歪成那样,怕是梦里都在画符。”
符禺僵着身子不敢动,怀姜的银铃缠在他腕间,随她笑声轻颤。
首到鹿崽舔上他手背,才发觉止血符早己画完,自己却在她眸中山茶盛开的倒影里,多添了三笔雷纹。
夜雨骤降,两人躲进山神庙。符禺燃了张“温酒符”,黄符在陶罐下烧出幽蓝火焰。
“这符画得倒端正。”怀姜捧着热酒挑眉,“莫不是白日偷学了我的笔法?”
符禺抿了口酒,喉间滚烫:“温酒符需心静,你不在...”他忽地噤声,庙外惊雷炸响。
怀姜的银铃随雷声轻晃:“师兄可知,滇国的酒要配桂花糕?”
她忽然倾身,唇瓣擦过他耳畔,“等此间事了,我酿一坛‘山茶醉’送你...”
雨声中,符禺袖中的黄符无声燃烧,化作灰烬的山茶花纹路里,藏着一缕他偷剪下的怀姜发丝。
破晓时分,怀姜在溪边洗净银铃。
符禺的温酒符灰烬顺流而下,她捞起一片,发现灰烬竟凝成山茶花种。
“呆子...”她将花种收入贴身香囊,却未看见符禺立在竹影中——他手中攥着截断发,正以血为墨画“同心符”。
竹叶忽被疾风卷起,符禺指尖的同心符尚未画完,祝余散人的纸鹤己穿透晨雾,翅尖磷粉凝成血色诏令:
“滇国圣火将熄,神女当归。”
怀姜腕间银铃骤响,山茶花种在她心口烫出一道疤。
纸鹤穿透雨幕时,怀姜正在替符禺补那道被山魈撕裂的袖口。
鹤翅磷粉在油灯下凝成血色篆文,浮空排成祝余散人冷肃的声音:
“滇国圣火将熄,苍梧山与古滇歃血为盟三百载,神女血脉不可绝——怀姜,明日辰时归山受印。”
银针刺破指尖,血珠在青衫上洇成红梅。符禺夺过她手中衣袍,声音发紧:“当年滇王以九万生魂炼圣火,这种邪物熄了岂非天道?”
“师兄错了。”怀姜抚过纸鹤翅尖的青铜纹——那是滇国巫祝独有的噬魂咒,
“圣火燃的是苍梧山历代神女的命魂,若火熄...”她施法,眼前赫然浮现火焰图腾,“我这条命,本就是滇国为续火种的炉鼎。”
夜雨敲打竹窗,符禺翻遍《苍梧秘典》,指尖在“斩情丝”词条上生生掐出血痕。怀姜推门而入时,他正将朱砂混着心头血研成墨。
“师兄画符的手在抖。”她按住他腕间跳动的青筋,“当年滇国大祭司与凡人相恋,圣火反噬烧尽三城...你想让我成千古罪人?”
符禺笔锋骤停,黄符上“忘”字裂成两半:“那就让我做那把斩情的刀。”
他突然咬破舌尖,血雾在空中凝成三千情丝——每根都缠着两人在蜀道的记忆碎片。
怀姜腕间银铃炸响,情丝寸寸崩断:“符禺!你竟偷藏了我的魂契!”
“是藏了。”他吞下喉间腥甜,将最后一段情丝绕上她无名指,“藏了那年上元节,你偷埋在我药囊里的山茶花瓣;藏了你在雷雨天攥着我袖口说的梦话;藏了...”
剑光忽闪,怀姜亲手斩断那根情丝:“师兄,神女是不能有私情的。”
她转身时,一滴泪坠入符禺未画完的“忘”字,朱砂符咒燃起幽蓝火焰,将回忆烧成灰烬。
晨光刺破雨云时,怀姜己换上绣着百蛊图的祭袍。符禺将桂花糕塞进她行囊,油纸包上赫然画着道逆转符——那是他剜了护心鳞所绘。
“滇国擅篡命,这道符可保你...”
“师兄还不明白?”怀姜笑着将桂花糕碾碎,露出夹层的血色咒文,“从成为炉鼎那日起,我吃的每粒米、喝的每口水都掺着噬情蛊。”她腕间银铃寸寸开裂,“此去焚身续火,只求师兄一事——”
符禺抬手接住她坠落的铃铛,铃舌竟是他当年送的山茶簪:“你说。”
“若我死后化为恶鬼...”她踮脚在他眉心落下带血的吻,“求你亲手诛我魂魄。”
怀姜踏上滇国祭坛那日,十万大山铜鼓声震碎云霭。
她赤足踩过九层青铜阶,阶上刻着历代神女的名讳——每一个名字都泛着血锈般的暗红。
大祭司捧上雕着蛊虫的骨冠,冠檐垂落的银铃却是苍梧山的样式:"请神女赐名。"
"不必另取。"怀姜摘下耳畔山茶银铃系在祭坛檐角,"我永远是苍梧山怀姜。"
台下巫祝骚动,她却己转身割破手腕,血珠坠入圣火坛。
火焰腾起三丈,映亮她心口浮出的命魂灯虚影,灯芯赫然是一截缠绕情丝的金针。
仁术济世,巫医同源。
晨雾未散时,药市。
怀姜褪去华袍,素衣斗笠穿行在瘴气弥漫的早市。
卖菌老汉咳出带虫卵的血痰,她蹲身将蛊虫放入老汉耳中:"此蛊食腐三日自亡,届时饮些藿香露。"
孩童指着她腰间银铃嬉闹:"神女娘娘的铃铛怎么不响?"
"因为要留着听哭声。"她笑着塞给孩童一枚糖蛊,"去,给西街咳血的婆婆送去。"
糖蛊入喉即化,老婆婆呕出大团发丝般的黑虫。檐角银铃忽响,怀姜指尖轻颤——那蛊虫竟沾着符禺的朱砂气。
月夜,怀姜独行在千棺林立的蛊冢。指尖抚过青铜棺椁上的镇魂纹,每道纹路都渗出冰霜——这里封存着历代神女衰竭的命魂。
"今日救了七十九人。"她靠坐在祝余散人的衣冠棺旁,从袖中摸出半块桂花糕,"若按师兄的算法,够换一句夸奖么?"
糕屑落入棺缝,竟被菌丝吞噬。
怀姜突然掀开衣袖,皓腕血管下蠕动着金线蛊虫——那是噬情蛊在啃食她对符禺的记忆。她咬牙将银针刺入蛊虫七寸:"休想...夺走最后一缕..."
雨季第三月,瘴疠肆虐。怀姜立在倾颓的城楼上,看百姓如蝼蚁跪求圣火。
"神女食吾等供奉,为何降灾!"
她闭目摘下一枚银铃抛向疫区,铃铛炸开万千金蛊:"此蛊名'同命',食我血者可分病痛——"
巫祝惊呼声中,她割开双臂浸入圣火坛。火焰暴涨吞没皓腕,百姓身上脓疮却开始结痂。有稚童指着她尖叫:"神女娘娘的手烧成骨头了!"
"无妨。"怀姜笑着用焦骨握住铜鼓槌,"明日此时,擂鼓九通者疫病自消。”
暗室中,怀姜对镜解开祭袍。心口的命魂灯己裂开蛛网纹,灯油是从符禺当年埋下的逆转符里渗出的血珠。
"师兄,你的护心鳞...原是用来补这个的。"她将山茶簪刺入锁骨,金针引着血线修补灯盏。
窗外忽有纸鹤穿雨而来,翅尖磷粉绘着蜀道山茶。怀姜未读完信便焚了纸鹤,灰烬却凝成她最怕看见的卦象——
"高黎贡山崩,万鬼同哭。"
暴雨倾盆的深夜,离梭浑身焦黑地撞开神庙门。
他十指指甲翻卷,掌心攥着块刻满苗疆咒文的青铜板——那是他从怀姜药庐偷学的移灾术残篇。
“神女救我!”他扑跪在祭坛前,青铜板上的咒文正吞噬他的血肉,“我只是想替北疆旱灾挪些雨水...怎会触怒山神!”
怀姜赤足踏过血泊,腕间银铃震碎青铜板:“移灾术动的是地脉,你挪的不是雨,是岩浆。”她指尖挑出离梭心口一缕黑气,黑气中赫然映出高黎贡山沸腾的火山口。
离梭突然癫笑:“那你就眼睁睁看我死?”
他撕开衣襟,胸口咒文竟与怀姜的命魂灯同源,“别忘了,当年你救我时种下的续命蛊——我死,你也要陪葬!”
天罚降临·万鬼哭 山
高黎贡山炸开赤红裂口。
岩浆裹着被镇压千年的痋人喷涌而出,它们半身白骨半身虫躯,所过之处活人化作血泥。离梭在火山口狂笑,周身咒文将天雷引向怀姜镇守的凤仪寺。
“怀姜窃吾命续火,天当诛之!”
九道紫雷劈碎庙宇穹顶,怀姜的银铃尽数炸裂。她呕着血伏在青铜鼓上,看自己救过的百姓举着火把围住神庙:“妖女!是你招来天灾!”
瘸腿老汉砸碎药罐:“她给的蛊虫在吸咱们精气!”
孕妇指着隆起的腹部尖叫:“我儿胎动像虫子在咬!”
怀姜闭目捏碎最后一只续命蛊,离梭在火山口的惨叫与天雷共鸣。她染血的指尖划过心口命魂灯:“原来因果在此...”
苍生为祭·魂镇山河
“擂鼓!焚香!开蛊冢——”
怀姜的焦骨手指插入青铜鼓裂缝,以血为槌重击。
七十二寨铜鼓应声而鸣,声浪震开扑向村民的痋人。
巫祝们抬出历代神女棺椁,棺中金蛊化作流光没入地缝。
“带百姓走西南蛊道!”她撕开祭袍抛向空中,布料化作万千银蝶,“蝶翅沾过雄黄粉,可避岩浆毒雾!”
少女阿箬抱着弟弟不肯离去:“神女娘娘一起走!”
怀姜将银铃塞进她怀里:“数到九百九十九颗星时,铃铛会响。”
她转身跃入火山口,白发缠住喷涌的痋人,“苍梧山怀姜,请以身为祭——”
永镇幽冥·傀候故人
岩浆吞没她最后一寸肌肤时,青铜棺椁中的傀儡睁开了眼。这具与怀姜别无二致的躯壳坐在神庙废墟前,机械地重复着穿针引线的动作。
她绣的是高黎贡山崩那日的星空,针脚间藏着符禺当年埋下的山茶花种。
每当有修士路过,傀儡便歪头轻笑:“要买山茶符吗?可镇心魔。”
若凑近细看,会发现她瞳孔深处燃着命魂灯的残焰,耳后皮肤下蜿蜒着未烧尽的情丝。而真正怀姜的真身,正在火山底与万鬼角力——她的脊骨化作青铜柱,筋脉拧成锁链,每根骨头都刻着逆转符咒。
每逢月圆,傀儡会对着北方星空哼蜀道小调,歌声引来的萤火虫聚成怀姜虚影,虚影指尖永远指向苍梧山方向。
符禺的雾山袍在魇境罡风中猎猎作响,他咬破指尖在怀姜傀儡眉心画出焚心符:"师姐,借碧水剑一用!"
秋池剑锋划过傀儡手腕,青玉镯碎裂,露出缠绕情丝的青铜钥匙。温千陵甩出星盘接住钥匙,二十八宿星光刺破魇境天穹:"燕江月,震位雷符!"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燕江月铜钱剑引下紫雷劈开裂缝,幻月九尾卷住众人:"抓稳了!"
魇境崩塌瞬间,符禺徒手抓住一缕即将消散的银铃残影——那是怀姜被噬情蛊啃食的最后记忆。
凤仪招魂·铃响三生
残月映照凤仪寺废墟,秋池以碧水剑刻下招魂阵。符禺将傀儡的银铃碎片按进阵眼,温千陵的星盘悬空倒转:"北斗注死,南斗注生——怀姜,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阴风骤起,怀姜神魂从青铜鼓裂纹中浮出,足踝锁着火山熔岩凝成的镣铐。
符禺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与怀姜同源的命魂灯裂痕:"用我的魂魄补你的灯油!"
"师兄还是这般疯。"怀姜虚影抚过他眉间朱砂,"当年你藏在桂花糕里的护心鳞..."她指尖轻点,符禺脊背的山河鼎纹路突然发亮,"该用来补这个。"
同门相诀,此去无期。
秋池割开手腕,血线缠住怀姜即将消散的神魂:"跟我回苍梧山,师姐替你重铸肉身。"
"回不去了。"怀姜引出血脉中流淌的岩浆,"我己成高黎贡山地脉的一部分。
"她突然将半截情丝刺入秋池掌心,"待你执掌山河鼎那日..."
话音未落,火山再度轰鸣。怀姜神魂化作万千萤火虫,虫翅上的磷粉在空中拼出封印阵图:"东南巽位地脉有处裂隙,需用师兄的雾山袍来补。"
万鬼同封,山河共祭。
燕江月踩着青铜柱跃至巽位,铜钱剑引雷劈开岩层:"千陵!这里藏着苗疆的噬魂幡!"
温千陵星盘倒扣,二十八宿星光凝成巨网:"符禺,就是现在!"
符禺震碎雾山袍,露出刻满禁咒的躯体。布料融入地脉裂隙的瞬间,秋池的碧水剑引动江河倒灌,幻月九尾燃起青焰:"以青丘之名,封山!"
怀姜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师兄,你当年没画完的同心符..."火山口突然绽开漫山山茶,将最后一只痋人绞杀在花蕊中。
东荒迷雾,归墟疑云。
封印完成的刹那,温千陵袖中龟甲突然炸裂,裂纹拼出东荒地图:"文鳐的命魂灯在归墟海眼!"
众人御剑掠过焦土,燕江月突然指着海面惊呼:"快看!文鳐师兄在吃龙!"
月光下,文鳐半人半鲛的身影浮在漩涡中,胸口牡丹簪溢出黑雾,正将一条青龙撕成碎片。秋池的碧水剑突然哀鸣不止——那青龙额间的星纹,竟与山河鼎上的图腾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