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安然都在扬州城里西处走访。除了看铺面,她还特意去各大书肆转了转,记下时下流行的话本和文集。
东关街的“集雅轩”新进了批汴京刻本,辕门桥的“文华堂”则以话本种类齐全著称。
“翰墨轩”在扬州府也颇有名气,这家书肆藏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青砖黛瓦的店面挂着副褪了色的对联:“翰墨飘香远,诗书继世长”。
刚跨过门槛,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见有客来,忙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迎上前:“姑娘想看些什么?”
安然的目光被柜台上一套蓝布函套的书籍吸引。掌柜眼尖,立即取出来介绍:“姑娘好眼力,这套《昭明文选》是姑苏名家校勘的,连版心上的鱼尾都比寻常刻本精致三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您看这墨色,这纸张,绝对是上好的徽州松烟墨和宣城玉版纸。”
安然接过书册,指尖抚过纸上清晰的刻痕。正看得入神,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几个梳着总角的孩童举着糖葫芦跑过,笑声洒了一路。
待她回过神来,日头己经西斜。掌柜正踮着脚在点亮檐下的灯笼,见她合上书册,笑吟吟道:“姑娘若是喜欢,小店可以派人送到府上。”
安然婉言谢绝,走出书肆时,晚霞己将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染成了橘红色。
她加快脚步往客栈赶,路过一家糕饼铺子时,还特意买了包新出炉的桂花糖糕。
安然回到客栈时,西天的晚霞正染红了整条街巷。
刚踏进门槛,小二就急匆匆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安姑娘,那位杨姑娘等了您快一个时辰了,茶水都续了三回了。”
她抬眼望去,只见杨燕子独自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桌上的茶点几乎没动过,一盘杏仁酥都蔫了边角。
一见安然进来,杨燕子立刻弹起身,脸上堆出十二分的笑容:“安姑娘!可把您盼回来了!”
安然缓步走过去,裙角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在杨燕子对面落座,“杨姑娘久等了。”
“不妨事!”杨燕子摆摆手,动作太急差点碰翻茶壶。她利落地从怀里掏出卷得整整齐齐的契约,“啪"地一声在桌上铺开“前主家咬死了价,一千两银子,税银三百两得您自个儿担着。”
安然垂眸扫了眼契约,指尖在“总计纹银一千三百两"的字样上轻轻。
这个数目确实超出预期,但几日在扬州府西处寻铺子,再也找不到比着更合适的铺子,又想到那处闹中取静的院落,觉得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虽然价格能接受了,安然面上依旧不显,抿着嘴巴没说话。
杨燕子见她沉默,忙凑近些,身上淡淡的桂花头油香飘过来:“这价钱是高了点,不过......”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从袖中又掏出本小册子,“您要是信得过我,修葺的事我帮您张罗。您看,这是木料的价目,杉木找城西徐记,比市价低两成;瓦匠用我认识的老伯的班子,工钱能省三成;漆工更是有熟人......”
安然接过册子细看,发现每项开支后面都标注了两三家铺子的比价,连铁钉都分了大中小三号。
她心中一动,若真能如杨燕子所说,确实能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杨姑娘为何这般热心?”安然合上册子,故意问道。
杨燕子一愣,随即笑得更殷勤了,“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她
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搓,露出个市侩又坦诚的笑,“中间人嘛,总得挣点辛苦钱不是?再说了,您这单要是成了,我在牙行里也能涨涨脸面。”
安然了然,唇角微扬:“杨姑娘倒是实在。”
“嗨,过日子嘛。”杨燕子见她不恼,胆子也大了些,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家里还有个八岁的弟弟要养活,那小子在私塾里读书,笔墨纸砚样样都费银子......”
她顿了顿,又急忙补充,“不过您放心,该给您省的钱,一分都不会多要!我杨燕子在这行混了五年,靠的就是个'信'字。”
安然点点头,没再多问,她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若是能省下百两银子,倒也是极佳了......
“好,明日去衙门过户。”
杨燕子喜出望外,差点打翻茶盏。她连忙把契约往安然跟前推了推,“那您先过目,特别是这页补充条款......”
安然接过笔,细细将契约从头到尾审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道,“明日辰时,客栈门口见。”
“好嘞!”杨燕子连连应声,起身告辞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彩。走到门口,她又回头补了句,“安姑娘,那桂花树我今儿特意去瞧了,开得正好,风一吹啊,香得能把人醉倒!”
安然微微一笑,目送她离开。暮色中,杨燕子靛青色的裙角在街角一闪,像尾灵活的鱼儿游进了人海。
待杨燕子走后,小二过来收拾茶盏,忍不住道:“这杨姑娘倒是会做生意,听说上个月刚帮漕帮的管事谈成了笔大买卖。”
安然望着窗外的月色,没有接话,刚准备起身回房,忽听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哎哟,这不是老蒋一家吗?”杨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惊喜,“巧了巧了,安然就在楼上!”
安然眉头一皱,转头望去,只见杨老笑眯眯地领着一行人跨进门槛。
打头的是老蒋,身后跟着他妻子蒋婶,再往后是蒋家大儿子蒋大郎和媳妇蒋大嫂,最后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老蒋的小儿子蒋二郎。
打头的是老蒋,身着靛蓝粗布短打,身后跟着他妻子蒋婶,裹着素净的包头巾。再往后是蒋家大儿子蒋大郎,膀大腰圆,领着媳妇蒋大嫂,最末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是老蒋的小儿子蒋二郎,几人手里都提着鼓鼓囊囊的皮影箱子。
“安班主!”老蒋一见安然,立刻抱拳行礼,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听杨老说您要在扬州开书肆,特意安排我们来为书肆帮忙。”
安然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杨老身上。但见老爷子捋着花白胡子,冲她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显然早有盘算。
“杨老,”安然以袖掩口,压低声音道,“您这是......?”
“哎呀,”杨老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你既在宜陵费心组建了这皮影班子,如今要在扬州立足,岂能少了他们?老朽想着,总要给你那新话本添些彩头。”
安然闻言一怔,心下暗忖,原是想待书肆稳妥了再接他们过来,不想老爷子比她安排的还要快。
杨老见她沉吟,捋须笑道,“第一个话本就得配上独家皮影,方能一鸣惊人。”
安然顿时会意,唇角微扬。想那扬州文人雅士最喜新奇,若能将话本与皮影相合,确是别出心裁。再看几人手中那口箱子,想必己备好了新制的影人,倒是省了她不少心思。
“杨老高见。”安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赞许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