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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走的那天,下着细密的冷雨。
他站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整理包袱时,我正在灶间给他烙饼。油锅里的饼子"滋滋"响着,油星溅到手腕上,我竟觉不出疼——自打三天前看见爷爷在月光下割破手腕往铜钱上滴血,我的心就泡进了冰窖里。
"小满。"爷爷在唤我,尾音打着颤。
我端着烙饼出来时,他正着供桌上那尊褪了色的铜麒麟。那是奶奶生前最爱的摆件,自她走后,爷爷每日都要擦拭三遍。此刻他的手指在麒麟断裂的角上反复流连,像是要摸尽二十年光阴里的沟壑。
"趁热吃。"我把饼子塞进他包袱,碰到一沓硬纸。是泛黄的符纸,每一张都用朱砂描着镇魂纹,墨迹新得发亮。
爷爷枯瘦的手突然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骇人。他扳开我掌心,将三枚铜钱重重按进纹路里。铜钱边缘割破皮肤,血珠渗进钱眼,我惊觉那些暗红锈迹竟都是干涸的血。
"十年。"他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叹息,白发被穿堂风吹得凌乱,"城隍庙后墙第三块青砖,等你二十五岁生辰那日......"
话尾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掐断。我这才看清他领口下的皮肤,那些褶皱里泛着不祥的青灰,像老宅墙根攀生的霉斑。昨夜他教我结印时,指节分明还是温热的,此刻却冷得像井底的石子。
院外老槐突然"咔嚓"折断一根枯枝。爷爷猛地推开我,包袱里掉出半截红绳——是端午系在我腕上那根,断口处还粘着干艾草。他慌乱去捡,佝偻的脊背弯成一张将折的弓。
我死死咬住下唇,腥甜在齿间漫开。当年王婆婆说我会克死所有亲人时,爷爷也是这样颤抖着背对我,在门槛上撒了整整三斤朱砂。
雨丝斜斜切过门扉,在他肩头洇出深色痕迹。他起身时晃了晃,我下意识去扶,却被他枯枝般的手挡开。那只曾为我扎风筝、熬药汤的手,此刻蜷缩成僵硬的爪,指缝里还粘着昨夜画符的朱砂。
"回屋去。"他声音突然冷硬如铁,"把铜钱含在舌下,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我攥着尚有他余温的铜钱退到帘后。隔着褪色的蓝布帘,看见他最后望了一眼奶奶的牌位,香炉里三柱线香齐齐折断,灰烬落在他肩头,像一场细雪。
门轴"吱呀"哀鸣时,我死死扣住窗棂。雨幕里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唯有包袱上我打的平安结晃动着,一点猩红在灰暗天地间忽明忽灭,像将熄未熄的香头。
墙角蟋蟀突然噤声。我后知后觉地摸到满脸冰凉,喉头却哽着哭不出声。铜钱在掌心刻出带血的月牙,他教我认符文的絮语突然在耳边炸响,一声声撞得太阳穴生疼。
灶台上的烙饼还冒着热气,油香混着朱砂的苦味在雨气里浮沉。我数着檐角坠下的雨滴,一滴,两滴,三滴......当数到第九十九滴时,东南方突然腾起一道金光,刺破云层首贯九霄,惊起满城鸦雀。
掌心铜钱骤然发烫,烫得我蜷缩在地。恍惚间听见爷爷的声音穿透雨幕,裹着我小时候哄我喝药时的温存:"小满乖,把眼睛闭上。"
我死死盯着金光消失的方向,首到眼眶灼痛。雨停了,满院积水映着支离破碎的月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门槛上留着半枚湿漉漉的脚印,边缘洇着暗红,不知是朱砂,还是别的什么。
就此,我平安的度过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