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眼欲穿之日,常如白驹过隙。
朱漆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苏潋薏掀起茜纱帘时,指尖还沾着暖阁里带出的熏香。
她猝不及防撞进兄长含笑的眼眸里。
苏凌云月白锦袍外罩着玄狐大氅,领口雪色风毛拂过玉雕般的下颌,腰间翡翠平安扣随马背起伏轻晃,晃碎了满地细雪流光。
“手炉怎的凉了?”
苏凌云解下自己雕花暖手筒套在她腕间,松竹香混着体温漫上来。
他变戏法似的从氅衣里摸出油纸包。
沾染体温的玫瑰酥带着甜香落在她掌心。
见妹妹怔怔捧着点心,苏凌云轻笑一声,用尾指勾开她鬓边被细雨沾湿的发丝:“八珍阁排了半个时辰队,喃喃若是不肯赏脸......”
“要吃的!”苏潋薏慌忙咬住酥皮,却见兄长眸中狡黠笑意,方知又被戏弄。
茜纱帘落下时,她借着车帘缝隙偷看兄长被细雨打湿的肩头,那抹月白色早己洇成深青,却仍端坐马上为她挡住穿帘寒风。
马车辘辘声中,苏凌云叩响窗棂。她掀开半幅帘角,迎面飞来个锦缎香囊。
缠枝莲纹上还残留着体温。
“捂着,”他扬鞭指向前路,侧脸在雪光里镀着柔光,“哥哥在,断不会让喃喃吹着冷风归家。”
兄妹二人闲谈间便到了镇北侯府。
朱漆铜钉的府门前,苏潋薏绣鞋刚点着雕花踏凳,便被兄长掌心稳稳托住手肘。
手炉塞进怀里时,她分明看见兄长瞳孔微颤,他拇指正抵在那道淡粉疤痕上。
“哥哥待会儿让厨房熬些血燕......”苏凌云笑着揉她发顶,尾音却泄了丝颤意。
候在门前的丫鬟们瞧着世子爷仔细为姑娘拢好鹤氅,却无人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攥皱。
镇北侯夫人为了办好这个宴会费了不少心思。
雕花回廊外溪水漾着碎金,分明是早春却被人撒了满池胭脂雪。
亭榭间,己经零零落落地坐着不少官宦贵客,三两贵妇言笑晏晏。
苏潋薏扶着缠枝栏杆转身时,鎏金飞檐恰好漏下一缕春阳,将跪拜之人笼进琥珀色的光晕里。
“臣女张姝音,拜见靖王妃。”
屈膝行礼的女子裹着天水碧烟罗纱,发间玉兰簪凝着晨露,连垂眸时睫羽颤动的弧度都像是用尺规量过般端雅。
可那截从翡翠镯子里探出的皓腕,却系着根褪色的红绳。
“张小姐请起。”苏潋薏虚扶她手肘的瞬间,指尖触到对方掌心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这倒有趣,京城贵女多是养尊处优,怎会有人指节带着这般粗粝?
张姝音生着张观音似的慈悲相,偏生眼尾藏着几分算计,将这份宝相庄严搅碎,倒像尊被香火熏出凡心的泥塑。
“王妃的织金裙当真妙极。”
她声音似雪水烹茶,凉而清冽,“蜀绣十八色渐变丝线,织造局一年才得三匹。”
眼神拂过苏潋薏袖口暗纹,忽然停在某处针脚:“可惜雀鸟左翼少绣半片羽毛。”
苏凌云忽然横插进来,竹纹广袖隔开两人。
“张姑娘对蜀绣这般精通,莫非师从江南顾大家?”
“世子谬赞。”
张姝音退后半步,红绳上铜钱纹路在日光下一闪而逝,“不过是幼时寄养白云观,跟着道姑们学过几日女红。”
这边苏夫人见三人相谈甚欢,面带笑容的朝他们走来。
身后嬷嬷带着缠枝莲纹锦盒,苏夫人对着苏潋薏道:“王妃前些日子送来的《方松烟雨》这幅画,我喜欢得紧。”
她轻叩盒盖,露出内里泛黄的洒金笺,“只是这落款处的贤懿夫人印,老眼昏花竟辨不真切......”
苏潋薏了然,指尖抚过的藏印:“阿娘前日还念叨着张小姐画技了得,不如请她瞧瞧?”
“能帮上忙是臣女的荣幸。”
苏夫人满意的点头,又特意交代苏凌云:“你且代阿娘陪张姑娘鉴赏这画,莫辜负了阿娘特意开库房取出来。”
苏凌云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眼底浮现一丝无奈,但面上仍维持着得体的笑意。
他轻轻拱手道:“儿子遵命。”
张姝音倒是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垂眸轻笑:“既然苏夫人如此看重,臣女自当仔细观赏。”
苏夫人含笑赞叹,吩咐嬷嬷将锦盒交给苏凌云,随后又与苏潋薏闲话几句,便转身离去。
苏潋薏见苏夫人安排妥当,嘴角微微扬起,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苏凌云和张姝音之间扫了一眼,随即仿佛恍然想起什么,轻轻一叹,语带歉意地道:
“方才在席间,阿娘还交代我去一趟花房,说是花园里的海棠开的娇艳。”
她抬手整理了下袖口,神色自然,“这会儿想来,该去看看了。”
她顿了顿,又故意带着几分随意补充道:“哥哥素来精于书画鉴赏,张小姐若有疑问,正好向他讨教一二。那这幅画,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不等苏凌云回应,便己转身迈步,带着一丝悠然的从容,仿佛只是寻常事物一般。
苏凌云看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抽,终究没有多言,而张姝音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低头端详着画卷,似是全然不受这氛围影响。
待苏夫人和苏潋薏走远,苏凌云这才轻叹一声,侧身对张姝音道:“母亲向来喜欢做这些‘顺水推舟’的事,张姑娘莫要介怀。”
张姝音淡淡一笑,似未曾察觉其中深意:“苏夫人待人亲厚,实在令人敬佩。”
她伸手抚过锦盒表面的缠枝莲纹,轻轻推开盒盖,洒金笺上的墨色己略显陈旧,但画面仍清晰可见。
她目光落在落款处的“贤懿夫人”印上,略作思索:“这印章雕工极为精致,观其刀法,应是百年前的一脉风格......不过,这印文似乎略有异样。”
苏凌云闻言,顺势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低头细看:“何处异样?”
张姝音目光微闪,指尖轻点在印文边缘,似乎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轻叹一声,若有所思地道:“这朱文印的‘懿’字收笔略显生涩,似是后补之印,并非原画落款。”
苏凌云闻言,目光微凝,顺势俯身细看,沉声道:“如此说来,这画的来历恐怕并不简单。”
张姝音微微一笑,收回指尖,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不过,要细究这印章的真正来历,恐怕还需翻阅些旧卷,方能确证。”
她顿了顿,忽然似是想起什么,轻轻抬手整理袖口,语带几分歉意:
“适才苏夫人提及,白云观近日遣人送来些旧书卷,皆是前朝道家所藏之物。我倒想趁着今日去寻一寻,或许能找到相似的印章例证。”
她抬眸看向苏凌云,语调平和而自然:“苏公子若有兴趣,便请先细赏此画,待我取来卷册,再一同考证?”
她此言合情合理,又似随意安排,令苏凌云无从拒绝。
见她语气从容,行礼后便己迈步离去,他终究未多言,只是目送她背影远去,低头凝视画卷,指腹着那枚存疑的印文,眸色微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