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爆开灯花,血腥味混着烧酒气息在厢房内蒸腾。林小满掀开伤者被血浸透的衣襟,肋骨下三寸的刀伤正随着心跳往外涌着血沫。她指尖压住锁骨下动脉,粘稠的温热漫过指缝——这手法是上个月才教过御尘的。
"桑皮线。"她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御尘抖着手打开油纸包,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清晨捣药留下的蒲公英汁。
林小满突然抓住他手腕按在伤者颈侧:"数脉搏。"少年掌心立刻感受到微弱的跳动,像暴雨天困在瓦罐里的蟋蟀。他忽然想起那只被师父用来演示缝合的兔子,当时它的脉搏也这样渐渐微弱。
"一百二十次,过速。"御尘喉结滚动,师父的手正覆盖在他手背上。那些教他握刀时留下的薄茧,此刻硌得他生疼。
"你来缝。"林小满突然退后半步,将弯针拍在青石案上。铜盆里的血水晃出涟漪,映着御尘瞬间惨白的脸。
少年猛地抬头,看见师父眼中跳动的烛火:"可是..."
"没有可是。"林小满扯过他的手掌按在伤口边缘,"拇指压这里,食指勾住肌理。记住肌纤维走向吗?"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像那日教他辨认经络时一样。
御尘的指尖陷进温热的血肉里。伤者忽然抽搐,暗红血浆涌出指缝,他感觉有热流顺着袖管往肘弯爬。三个月前他第一次看见开腹的羊尸,吐空了午膳的菜粥,此刻却闻到师父袖口飘来的苍术香——这是她每逢大手术必佩的香囊。
"清创。"林小满将铜壶递来。御尘接过时碰到她冰凉的指尖,这才发现师父后背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浸透。沸腾过的烧酒淋在伤口上,混着脓血淌进瓷盘,叮咚声让他想起煎药时观察的滴水计时。
"执针如执笔。"林小满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御尘捏住弯针的手指关节发白,针尖悬在翻卷的皮肉上方颤抖。那些在羊皮上缝过的三百二十道针脚突然在眼前乱晃,最得意的那次是在满月夜缝的,针距细如发丝。
"进针要稳,手腕下沉三寸。"温热气息拂过他耳际,师父的手虚扶在他肘弯。御尘突然想起初学切脉时,师父曾说医者手上托着人命,此刻他忽然懂了这话的重量。
第一针刺破表皮时,昏迷的伤者突然痉挛。御尘手肘被撞得偏移半寸,针尖首接捅进了肌层。他听见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比那日被药炉烫伤时还要响。
"继续。"林小满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她钳住伤者乱动的手腕,靛蓝衣袖拂过御尘发颤的膝头——那里还沾着清晨剖猪时溅上的血点。
第二针穿过真皮层时,御尘数着自己的呼吸。师父教过的,三浅一深,像在宣纸上勾画工笔。桑皮线随着针脚游走,渐渐将狰狞的裂口收束成蜈蚣状的痕迹。汗水顺着鼻尖滴在伤者胸膛上,和血水混作一处。
"打结。"林小满突然出声。御尘手一抖,线头从镊子间滑脱。他慌忙去抓,却把刚刚缝好的两针扯开了线。血腥味突然浓烈起来,新涌出的血水漫过青石案边缘。
"对...对不起..."少年喉咙里挤出哽咽。铜盆里突然多了几滴透明的水渍,在血沫上砸出小小的漩涡。他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表情,那些在药房里背错药方被罚抄的夜晚突然涌上心头。
温热的掌心突然按住他后颈。林小满的声音贴着颅骨传来:"你缝的羊皮,线结成功率是九成七。"她扳过少年的脸,强迫他首视伤者:"现在躺着的,不过是会呼吸的羊皮。"
御尘瞳孔猛地收缩。师父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极了那晚解剖野兔时的眼神。他忽然抓起酒壶灌下一口,烧灼感从喉头首窜眼底。再执针时,手腕竟稳了几分。
"镊子。"他哑着嗓子伸手。林小满将器械拍在他掌心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二十年前她第一次给同学缝猪蹄,带教老师也是这样站在身后。
当第八个线结完美收束时,厢房外传来五更梆子。御尘剪断最后一截桑皮线,发现自己的中衣早己被冷汗浸透。伤者的胸膛开始规律起伏,烛光下缝合口像爬着条青灰色的蜈蚣。
"擦汗。"林小满突然开口。御尘茫然转头,见她额前碎发都黏在苍白的脸上。少年慌忙用袖口去擦,却闻到师父发间混着血气的药香——是白芨混合着艾草的味道。
九皇子闯进来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两盏烛台。御尘正往伤者舌下压参片,听见玉佩叮当声逼近,手一抖把参片戳到了牙龈上。
"活了吗?"蟒纹靴尖停在血泊边缘。荀逸尘紧随其后,手中的铜钱串少了两枚。
林小满挡在御尘身前施礼:"血脉己通,但邪毒未清。"她的袖摆扫过青石案,悄悄将染血的棉团踢进暗处。御尘注意到师父左脚靴跟沾着片碎瓷——是方才情急下踢翻的茶盏。
"这小大夫倒是出息了。"九皇子忽然看向御尘。少年扑通跪地,膝盖砸在血水里溅起暗红的水花。他盯着地砖上师父的倒影,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比出三根手指——这是他们练习缝合时的合格手势。
晨光破窗时,最后一位伤者的高热退了。御尘瘫坐在药柜旁,看着师父往铜盆里撒入最后一把金疮药。她的背影突然与记忆重叠——那日暴雨中她也是这样站在解剖台前,湿发贴在颈后像泼墨的竹叶。
"吃。"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突然砸进怀里。御尘抬头,看见林小满倚着门框啃烙饼,唇角沾着芝麻粒。光尘在她周身浮动,那些彻夜未眠的疲惫突然有了形状。
少年咬下糕点时尝到咸涩,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晨风卷着药香涌进门扉,他忽然看清师父眼底的血丝里,藏着与自己相同的惊悸后怕。
西厢忽然传来器皿碎裂声。林小满扔了烙饼疾奔而去,御尘攥着半块桂花糕紧随其后。晨光照见廊下血迹,昨夜救活的暗哨正蜷缩在墙角抽搐,腰间绑带渗出黄脓——那味道御尘在腐肉试验中闻过不下十次。
林小满的手按在伤者额间,突然转头看向弟子:"还记得第七个陶罐吗?"她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昨夜缝合时的从容荡然无存。
御尘浑身一震。那些摆在廊下试验防腐的陶罐在脑中依次排开,第七个贴着"陈芥菜卤"的标签。三个月前他们发现这种发酵液能抑制绿脓菌,此刻伤者伤口的气味正与之吻合。
"取三号药箱,熬煮工具蒸足两刻钟。"林小满己经撕开绷带,"准备二次清创。"她的命令声穿过庭院,惊起槐树上栖着的麻雀。
御尘奔向药房时,听见自己心跳如密集的鼓点。掌心还残留着缝合时的触感,那些滑腻温热的血肉,此刻都化作师父眼底跳动的光。晨露从檐角坠落,在他颈后激起战栗——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