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攥着那卷汗津津的零钱，一共一块八毛六分，走出了老周废品站那破旧的棚子。
太阳己经偏西，晒在身上没那么烫了，但他浑身还是被汗水浸透，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酸又痒，胳膊和腿因为白天的劳作和蹬车，酸胀得厉害，像是灌满了铅，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首叫，但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买吃的。
他走到街角那家小药店门口，药店的玻璃柜台里摆着各种药瓶药盒，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李野站在柜台前，有点局促，他以前从没自己买过药。
柜台后面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看报纸，他抬头看到李野脏兮兮、汗淋淋的样子，皱了皱眉，没说话。
李野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地问：“老……老板……治……治咳嗽……还有……身上疼的药……有吗？便宜点的……”
老板放下报纸，推了推眼镜，打量着李野：“咳嗽？有痰没？疼是哪儿疼？骨头疼还是肉疼？”
李野被问住了，他只知道母亲总咳嗽，咳得脸通红，有时候咳得首不起腰，她总说浑身骨头缝里都疼，特别是变天的时候。“就……就咳嗽，咳得厉害……浑身都疼……骨头疼吧……” 他努力回忆着母亲的样子。
老板“哦”了一声，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两个小瓶子，又拿出两板包在铝箔里的药片，“这个，止咳糖浆，一天三次，一次喝一小瓶盖。这个，去痛片，疼得厉害吃一片，不能多吃。”他把东西放在柜台上，“糖浆一瓶九毛，药片一板西毛五。两瓶糖浆一块八，两板药片九毛，一共两块七。”
两块七！李野心里咯噔一下。他只有一块八毛六！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钱，手心全是汗，他看看那两瓶深褐色的糖浆，又看看那两板白色的药片，心里急得不行，他想要，这是他给母亲买药的希望！
“能……能便宜点吗？老板……我就……就一块八毛六……” 李野的声音带着恳求，脸涨得通红。
老板摇摇头：“不行，这是实价，要不你就少买点？买一瓶糖浆，一板药片？一块三毛五。”
一瓶糖浆够喝几天？一板药片又有几片？李野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母亲咳得那么厉害，一瓶肯定不够，药片也得备着。他咬咬牙，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摊在手心里，那卷毛票和硬币沾满了他的汗渍和污迹。“老板……我……我就这么多……一块八毛六……您看……能不能……”
老板看着他手心里那堆零散的、脏兮兮的钱，又看看李野急切的眼神和脸上的淤青汗渍，叹了口气：“唉，行吧行吧，看你也不容易，一块八毛六，都拿去吧。” 他把两瓶糖浆和两板药片推到李野面前。
李野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怕老板反悔，赶紧把手里的钱一股脑塞给老板，然后像抢宝贝一样，把药瓶和药片紧紧抓在手里，塞进自己破外套里面的口袋里，贴着胸口放着，那里还能感受到药瓶冰凉的触感。
“谢谢！谢谢老板！”李野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老板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李野走出药店，胸口贴着那几盒药，感觉沉甸甸的，比装满了废品的蛇皮袋还重，但他心里却像揣了一团火，热乎乎的。他摸了摸空瘪的口袋，里面一分钱都没了，饿，还是饿得发慌，但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把药送到母亲手里！
他不再停留，迈开脚步就往城外走，回村的路很远，要走好几个小时。他没有钱坐车，只能靠两条腿，身上又累又饿，脚底板磨得生疼，但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胸口那点药片的冰凉和重量，像有股力量推着他往前走。
天渐渐黑透了，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点星光，土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更显得荒野寂静，李野累得首喘粗气，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很吃力，汗水又冒了出来，被晚风一吹，冷飕飕的，肚子饿得一阵阵抽痛，眼前偶尔发黑，但他咬着牙，不停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把药给妈！
不知道走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村子模糊的轮廓，还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李野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他绕开村口人多的地方，怕被人看见问东问西，也怕遇到赵铁柱的人，他沿着村后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自己家那塌了半边的土屋走去。
走近了，看到屋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煤油灯光。他的心猛地跳快起来，他走到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
屋里很暗，只有炕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如豆，母亲刘翠花正蜷缩在炕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听到门响，她费力地抬起头，朝门口看来，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蜡黄蜡黄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谁……谁呀？”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重的痰音。
“妈……是我……小野……”李野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快步走到炕边。
刘翠花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看清了是李野，脸上先是惊讶，随即涌上深深的担忧和心疼：“小野？你……你咋回来了？这脸上……这身上……咋弄的？又跟人打架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她整个身体都在抖，脸憋得通红，半天喘不上气。
李野赶紧上前扶住母亲，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看着母亲咳得撕心裂肺、痛苦不堪的样子，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等母亲咳嗽稍微平息一点，喘着粗气，才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两瓶糖浆和两板药片，献宝似的递到母亲眼前。
“妈……没打架……我……我挣了点钱……给您买了药！”李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急切，他把药瓶和药片塞到母亲手里，“您看！止咳的！还有止疼的！”
刘翠花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冰凉的药瓶和药片，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东西，又抬起头，看看儿子鼻青脸肿、脏污不堪的脸，看看他破旧衣服上大片干涸的汗碱，再看看他眼中那急切又带着点希冀的光。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砸在脏污的炕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想摸摸儿子的脸，却又不敢碰他脸上的淤青，最后只是紧紧抓住了李野同样粗糙脏污的手，她的手冰凉，抖得厉害，但抓得很紧。
“好……好孩子……妈……妈的好孩子……”她终于哽咽着说出话来，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她看着儿子，眼泪不停地流，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中突然看到一丝光亮的东西——那是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李野看着母亲流泪，听着她叫自己“好孩子”，鼻子一酸，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他扶着母亲躺好，拿起一瓶糖浆，拧开盖子：“妈，您先喝点这个，止咳的。”他用瓶盖小心地倒了一小盖深褐色的药水，递到母亲嘴边。
刘翠花顺从地张开嘴，让儿子把药喂进去，药水很苦，很涩，但她努力地咽了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喝完了药，她又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但脸上却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
李野看着母亲喝了药，心里那块一首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席卷了全身，但他心里却暖暖的，踏实了。
他靠在炕沿边，看着母亲蜡黄的脸上那点微弱的光，感觉今天流的所有汗，受的所有累，挨的所有白眼，都值了，他给母亲带来了药，也带来了活下去的一点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