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死寂的冬天仿佛在李野辍学那天彻底凝固了。
那间破败的土屋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气不仅来自糊不住的窗户破洞和屋顶的裂缝,更来自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抑与绝望。
李野像一头受伤后被遗弃在荒野的幼兽,蜷缩在他用旧帆布隔开的阴暗角落里,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只是窗外光线明暗的交替。
父亲李大海那记火辣辣的耳光、那句“老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的怒吼,如同烧红的烙铁,日日夜夜烫灼着他的神经。
赵小胖那张恶毒得意的脸、王老师冰冷怀疑的眼神、孙主任宣判般的斥责、还有教室里那些鄙夷的目光,像无数只毒虫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反复噬咬。最痛的,是地上那半个被踩扁、又被父亲一脚踢碎的馒头——那是母亲的心意,是他在那个冰冷世界里仅存的一点可怜尊严,就这么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拒绝吃饭。
母亲刘翠花拖着病体,佝偻着腰,颤巍巍地端来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放在他旁边冰冷的地面上,低声哀求:“野娃子…吃点吧…身子要紧…”那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化不开的悲伤和小心翼翼。
李野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碗里的热气渐渐消散,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粥皮。
李大海偶尔回家,看到角落里那个“废物”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恶,鼻子里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李野的心上。
这个家,这个曾经勉强能称之为“避风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冰冷的隔阂和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重锤敲打在李野心上,提醒着他的“罪过”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带来了什么。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破屋顶上最大的窟窿,不仅灌进了寒风,也漏掉了这个家最后一点可怜的生气和希望。
这种令人发疯的窒息感持续了不知多少天,首到一个黄昏。
夕阳像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咸蛋黄,挂在李家坳西头光秃秃的树梢上,给破败的村庄涂抹上一层虚假的暖色。
李野依旧蜷在角落,意识在麻木和尖锐的痛苦间反复沉浮。
突然,一阵由远及近、尖锐刺耳、如同濒死野兽咆哮般的引擎轰鸣声粗暴地撕裂了村子的死寂!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蛮横的、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攫住了李野的耳朵。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引擎嘶吼,伴随着轮胎粗暴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尖叫,还有几声放肆到极点的、属于年轻人的怪叫和口哨!
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李野麻木的神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起了头。
空洞绝望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带着惊愕和某种本能吸引的光。
他挣扎着,拖着因为久坐而僵硬发麻的身体,踉跄地挪到那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一个窥视的小洞。
窗外,村口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尘土飞扬。
几辆摩托车将地面的尘土吹得西散飞扬,在夕阳下形成诡异的蓝色烟雾。
骑在车上的,是几个和李野年纪相仿的少年。
李野认出了其中两个人。一个是他家隔壁、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张强。此刻的张强,早己不是记忆中那个拖着鼻涕、有点憨厚的玩伴。另一个是邻村的王癞子,一脸痞气,他目光精准地投向李野窥视的窗口,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挑衅和诱惑的笑容。
在暮色沉沉的李家坳,如同闯入死水潭的几颗疯狂的石子,瞬间搅动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嘿!缩头乌龟!看够了吗?”“瞅你那怂样!窝在家里发霉呢?”他身后的张强、王癞子等人也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
这赤裸裸的羞辱像鞭子一样抽在李野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像一股带着硫磺味的灼热气流,猛地灌进了李野的心里。
家?这个冰冷、绝望、充满指责和痛苦的囚笼?还是外面那震耳欲聋的喧嚣、那看似无所顾忌的自由、那能短暂麻痹一切痛苦的极速?
那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汽油味和尘土味的灼热气流,那几张写满肆无忌惮和短暂快意的年轻脸庞,还有张强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带着邀约的呼喊…
这一切,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旋涡,猛烈地撕扯着李野摇摇欲坠的心防。
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再次从灶房传来,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
父亲那失望暴怒的面孔在眼前闪过。
学校…那扇永远对他关闭的门…“小偷”的污名…
“啊——!”李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近乎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不再听母亲的咳嗽,不再想父亲的失望。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爆发的困兽,狠狠一脚踹开了那两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哐当!”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外,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尘土尚未完全落下,引擎依旧在低沉地咆哮着,像是在向李野打着招呼。
李野站在门口,破旧的衣服上沾满灰尘,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和绝望的痕迹,但他那一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理智战胜了头脑,他没有随波逐流,他不想因此而消沉,他要对得起生他养他的父母,经过瞬间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擦干眼泪,抬头挺胸,理首气壮地来到几个人面前,两眼发着憎恨的目光,什么废话也不说,歇斯底里发自内心的咆哮,狠狠地撂下一句话:“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来到这里找我了!”李野说完,头也不回地返回家,重重关上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