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李野像换了个人,他住进了“大家庭”租的集体宿舍,大通铺,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吃的也是最便宜的饭菜,清水煮白菜,糙米饭管够。
可李野一点也不觉得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被刺耳的哨声叫醒,集体跑步,喊口号:“我要成功!我要发财!我行!我能!我一定行!”喊得声嘶力竭,喉咙冒烟,然后是“学习”,听那些“上了级别”的成功人士在台上分享,讲他们如何从负债累累到月入十万,讲他们的别墅名车,讲他们如何让看不起他们的人后悔,台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拼命鼓掌,眼睛里全是贪婪的光。
李野也在其中,巴掌拍得通红,热血沸腾,感觉自己离那一步也不远了。
“学习”的重点就是“邀约”,刘经理和那些“讲师”一遍遍地教他们怎么打电话,怎么骗人过来,不能说传销,要说是“国家项目”、“连锁经营”、“资本运作”,要针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对想发财的,就吹嘘能赚多少钱;对想找工作的,就说这里提供平台;对迷茫的,就说能改变人生。
李野领到了任务,他得先列“名单”,把所有认识的人,亲戚、朋友、同乡,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都写在纸上,然后对着名单,一遍遍练习“话术”,对着镜子练表情,练语气,练得口干舌燥。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张强,他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张强家小卖部的号码,手心里全是汗,电话接通了,是张强的妈,“喂?谁啊?”李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又神秘:“婶儿,是我,李野!我找强子!他在吗?我这儿有个天大的好事儿!能赚大钱!”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张强妈冷硬的声音:“李野啊?强子不在,以后也别找他了,他跟你不一样,他要走正路。”说完,“啪”地就把电话挂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李野举着话筒愣了半天,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吴德在旁边看着,撇撇嘴:“这种没胆量的,成不了大事!别管他,继续打!下一个!”
李野憋着一股劲,又拨通了村里另一个以前玩得还行的鬼火同伴家的电话,这次是同伴自己接的,李野按着“话术”刚说了几句“国家项目”、“投资小回报大”,电话那头就传来不耐烦的吼声:“李野!你他妈的掉钱眼里去了?搞传销是吧?想拉老子下水?滚你妈的蛋!再打来老子骂死你!”吼声震得李野耳朵嗡嗡响,他赶紧挂了电话,脸色发白。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打遍了名单上所有他能想到的人。
不是被首接拒绝,就是被臭骂一顿,说他疯了,被骗了,有些人甚至一听是他的声音就立刻挂断,他像个推销劣质产品的推销员,到处碰壁,受尽白眼和嘲讽,那些“讲师”教的“话术”,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他开始怀疑,开始焦虑,晚上躺在拥挤的大通铺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他睁着眼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心里那团火烧得没那么旺了,一种不安像冰冷的蛇一样爬上脊背。
吴德看他情绪低落,赶紧拉着他去参加更高层的“分享会”,会上,一个自称“王总”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在台上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困难是暂时的!拒绝是成功的开始!
李野也被这狂热的气氛重新点燃。是啊,别人不理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等他成功了,一切都会不一样!他又有了力气,继续打电话,继续碰壁,继续被骂,他安慰自己,这就是成功的代价。
为了尽快“上总”,李野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他把身上最后一点吃饭的钱,都用来买电话卡了,白天在外面跑,看到街边小店老板、修车摊的师傅、甚至收破烂的同行(这让他心里有点异样,但很快被发财梦压下去),他都凑上去,堆着笑,按着话术套近乎,想拉人进来。
人家一听他说的那些词,要么不耐烦地挥手赶他走,要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有一次,在一个菜市场门口,他缠着一个卖菜的大婶讲“阳光工程”,大婶听得烦了,抄起一把烂菜叶子就砸在他脸上:“滚!神经病!再烦我喊保安了!”烂菜叶黏糊糊地贴在脸上,汁水流进脖子里,周围的人都看着他哄笑。
李野狼狈地抹着脸,低着头匆匆跑开,羞耻和愤怒像针一样扎着他,但他咬着牙,心里默念着王总的话:“坚持!坚持!”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野一个下线也没发展起来,他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在“学习”、喊口号、打电话、被拒绝的循环里打转。
他越来越频繁地问吴德:“德哥,这……这到底啥时候能见着钱啊?我……我快撑不住了。”
吴德也一脸憔悴,眼神躲闪,但还是强撑着给他打气:“快了快了!坚持住!黎明前最黑暗!你看刘总、王总他们,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就在李野饿得眼冒金星,几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天早上,情况突然不对了,往常刺耳的起床哨没响,宿舍里静悄悄的,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发现通铺上少了好几个人,包括睡他旁边的吴德。
他心里咯噔一下,跑到隔壁“办公室”一看,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倒在地上,墙上的大红纸被撕得稀烂,散落一地,地上扔着那些“成功宝典”、“工牌”,刘经理、王总,还有那些平时神气活现的“讲师”、“经理”们,一个都不见了,只剩下几个跟他一样刚进来不久、或者同样没发展起下线的人,一脸茫然和惊恐地站在废墟里,面面相觑。
“人呢?刘总呢?吴德呢?”李野抓住一个同样傻眼的小年轻问,那小年轻哭丧着脸:“跑了!天没亮就跑了!我听见动静起来看,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开着那辆破面包车跑了!我喊他们,他们理都不理!”轰隆一声,李野感觉像被一个炸雷劈中了天灵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发财梦,在这一瞬间被炸得粉碎,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完了。全完了。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来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是那些投了更多钱、或者被他们骗着贷了款、抵押了房子进来的“大投资客”,他们眼睛血红,像要吃人。
“骗子呢?刘麻子呢?王八蛋!还我血汗钱!”他们找不到头目,就把怒火发泄在剩下的这些“小虾米”身上,看见瘫在地上的李野,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小兔崽子!你跟刘麻子一伙的!说!他们跑哪去了?我的钱呢?还钱!”李野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也是被骗的……我的钱也没了……”那男人哪里肯信,怒吼道:“放你娘的屁!”钵盂大的拳头狠狠砸在李野脸上。
剧痛袭来,李野眼前一黑,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背上、肚子上。他像一只破麻袋,被打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只能本能地护住头。周围一片混乱,哭喊声、怒骂声、打砸声响成一片。他感觉骨头都要断了,嘴里全是血腥味,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人发泄够了,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地狼藉和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人。
李野躺在一堆废纸和碎玻璃里,浑身剧痛,动弹不得。他脸上肿得老高,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鼻孔和嘴角的血糊了一脸。衣服被撕破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疼得他首抽冷气。
过了好半天,他才挣扎着爬起来,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那间充满噩梦的屋子,外面阳光刺眼,晃得他头晕,他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不仅投进去的本金一分不剩,连最后一点吃饭的钱,也在混乱中不知道被谁摸走了,或者被打的时候掉出去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还欠着村里叔伯的钱,债主们很快就会找上门,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身上的疼痛。他不敢回宿舍,也不敢回村,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