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蹲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左半边脸像被火烧着,又肿又烫,耳朵里嗡嗡的尖鸣声还没停,一阵一阵的。
他低着头,下巴抵在膝盖上,嘴里那股铁锈似的血腥味还没散,他不敢抬手碰脸,光是想想赵铁柱那蒲扇似的巴掌扇下来的劲风,就让他浑身发冷。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壁脚灯一点昏黄的光,震耳的音乐声浪隔着厚厚的包厢门板闷闷地传过来,像重锤砸在胸口,空气里混杂着烟味、酒气、劣质香水味,还有地毯被啤酒洇湿后散发出的酸馊味,熏得人头晕。
脚步声,是高跟鞋敲在地毯上的声音,嗒,嗒,嗒,由远及近。
李野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墙缝里。
两个穿着亮片短裙的女人挽着胳膊走过来,脸上浓妆艳抹,带着一身刺鼻的香水味。她们经过李野蹲着的角落时,脚步慢了下来。
“哟,这不新来的那小子吗?”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怎么蹲这儿了?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挨柱子哥收拾了吧?”
“活该!”另一个女人嗤笑一声,声音刻薄,“陈老板什么人物?柱子哥都巴结不上!让他伺候那是看得起他!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装什么清高?给脸不要脸!”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蹲过号子的贼娃子,还当自己是盘菜了?呸!”尖细声音的女人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李野蜷缩的鞋子上。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李野听得清清楚楚,她们像看一条被打断脊梁的落水狗,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的不识抬举,说完了,又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远了,留下一串放浪的笑声。
李野死死咬着牙,牙龈都快咬出血来。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缠越紧,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这点刺痛提醒自己别动。
又过了一会儿,耗子过来了,他站在李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肿起的半边脸和嘴角干涸的血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冷的。
“柱子哥让你滚蛋了。”耗子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别在这儿碍眼,滚回后面待着去!明天再收拾你!”
李野没吭声,也没抬头。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蹲得太久,腿麻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趔趄了一下,才站稳。
耗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赶紧滚!”
李野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出这条昏暗的走廊,重新推开那扇包着人造革的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和舞池里晃动的彩色灯光再次将他淹没,他像个游魂一样,贴着墙根,在疯狂扭动的人影缝隙里穿行,那些刺眼的灯光,那些放浪的笑声,那些浓烈的气味,都让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好不容易穿过喧嚣的舞池,推开那扇通往小院的侧门,外面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也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院子里堆满杂物,黑漆漆的,只有那排矮平房最边上一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那是老歪和看场子的人住的地方,李野没往亮灯的地方走,他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些破桌椅和一个废弃的大水缸,他在阴影里找了个靠墙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慢慢地滑坐下去。
地上又冷又硬,他把头埋在膝盖上,胳膊紧紧抱着自己,好像这样能暖和一点,左脸肿痛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耳朵里的嗡鸣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噪音。
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中午没吃,晚上也没吃,赵铁柱塞给他那瓶啤酒,也全洒地毯上了。
冷。真冷。风从院墙的破洞钻进来,吹透了他身上那件又大又薄的旧外套,冻得他牙齿首打颤,身体上的冷,比不上心里的冷。
赵铁柱狰狞的脸,陈老板油腻的手,陪酒女刻薄的嘲笑,耗子冰冷的眼神……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乱转,屈辱和愤怒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割着他的神经。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厅的音乐声好像小了些,但还没停。院子里更静了,只有风吹过破洞的呜呜声。
李野又冷又饿,浑身酸痛,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就在他几乎要蜷缩着睡过去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声音是从靠近小院后门那个堆满垃圾袋的角落传来的,李野下意识地抬起头,眯起肿痛的眼睛,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昏暗中,隐约有个佝偻的黑影,正半蹲在那些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袋旁边,黑影的动作很轻,很慢,枯瘦的手在垃圾袋里小心地翻找着。他拨开腐烂的菜叶,捏起一个踩瘪的空塑料瓶,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空的,才将它轻轻放进身边一个同样肮脏的破麻袋里,接着,他又翻出一个沾着污渍的硬纸壳,小心地用手抹掉上面最明显的脏东西,也塞进了麻袋。
是那个总在附近翻垃圾的老人!李野想起来了,刚来那天,在歌舞厅后巷见过他,陈建国?好像听老歪提过一嘴,是个捡废品的。
陈建国似乎没发现角落里的李野,他专注地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偶尔找到一个空瓶子或一块干净的硬纸板,他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亮,夜风吹过他单薄破旧的衣衫,他瑟缩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没停。
李野靠在冰冷的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那双在污秽中翻找的枯手,看着老人将那点别人丢弃的垃圾视为珍宝的专注神情,看着他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却依旧执着的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李野心头,不是怜悯,也不是厌恶,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这老人和他一样,在这城市的最底层挣扎,但他至少有个目的,有个能支撑他在这寒冷夜晚翻找垃圾的理由——为了那点能换钱的废品。
而自己呢?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蜷缩在这里,除了屈辱、愤怒和冰冷的绝望,还剩下什么?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模糊不清了。
尊严?刚才在包厢里,他守住了那点可怜的底线,换来的是什么?是赵铁柱响亮的耳光,是耗子的驱赶,是陪酒女的嘲笑,是此刻蜷缩在寒风里的冰冷和饥饿。
为了守住那点所谓的尊严,值得吗?
这个念头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他麻木的意识里,他看着陈建国佝偻着背,在垃圾堆里专注翻找的样子,第一次觉得那身影不那么卑微了,至少,他还在为自己活着,用他自己的方式。
陈建国似乎翻找完了这一片垃圾,他首起佝偻的腰,把那个装了几个空瓶子和纸壳的破麻袋口扎紧,扛在了瘦削的肩膀上,麻袋看起来不重,但他扛着似乎也很吃力,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似乎扫过了李野蜷缩的角落,昏暗中,李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双浑浊的眼睛好像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然后,陈建国就那样扛着他的破麻袋,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小院后门外的黑暗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留下一点痕迹。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声,和前厅隐约传来的音乐声。
李野依旧靠着冰冷的墙角,一动不动,但心里某个地方,似乎被刚才那个无声离去的佝偻身影,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那感觉极其微弱,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火星,瞬间又熄灭了,只在冰冷的死寂里,留下一点点难以捕捉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