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自残的疲惫,雨点般砸落的石头耗尽的蛮力,还有那一声撕裂夜空的绝望嘶吼抽干的最后一点生气……所有的力气都被榨取一空,只剩下沉重的、不断下沉的躯壳。
解脱……死了就解脱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温柔的低语,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回响。它像一张温暖舒适的网,邀请着他沉溺,邀请着他放弃这令人窒息的挣扎。
就在这意识弥留、即将彻底坠入永恒黑暗的边界,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感官信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尘,极其顽强地穿透了那厚重的疲惫和冰冷的麻木,轻轻触碰到他即将沉寂的神经末梢。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地钻进他鼻孔的……馊味。一种食物在高温下闷了太久,彻底腐败变质后散发出的、酸中带臭的、令人本能反胃的气味。
这气味很淡,混杂在浓烈的汽油和铁锈味里,几乎难以分辨,但它却像一根极其细小的针,带着某种顽固的生命力,极其精准地刺破了李野那层厚重的、自我封闭的绝望外壳,轻轻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扎进了他意识的最深处。
李野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本能的生理反应而剧烈地一颤!原本软软垂落、埋在泥泞里的手臂猛地痉挛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也因为这剧烈的抽搐而颤动起来。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沉重如山的眼皮。
视野一片模糊,被额角流下的血水糊住了一半,另一半则被汗水、泥水和黑暗模糊。他用力眨了眨刺痛的眼睛,试图聚焦。
馊味的来源,就在前方不远处。
村道旁,靠近田野边缘,立着一个用破砖头胡乱垒砌、歪歪扭扭的垃圾池,池子里堆满了各色生活垃圾:腐烂的菜叶、沾着污垢的塑料袋、破碎的瓦罐、废弃的包装盒……在惨淡的星光下,像一座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小小山丘。
而就在这垃圾山的边缘,一个佝偻的、极其瘦小的黑影,正背对着他,几乎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垃圾池里。
是陈瘸子!那个村里的孤寡老人,五保户。
李野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那个佝偻的身影。
陈瘸子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打满补丁的破棉袄,棉絮从破洞里钻出来,在夜风里微微颤动。一条裤腿挽到了膝盖,露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小腿。他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埋进了垃圾堆里,一双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里仔细地、缓慢地翻找着。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谨慎,仿佛不是在翻找垃圾,而是在发掘什么稀世珍宝。
枯瘦的手指拨开腐烂的菜叶,小心地捏起一个踩瘪的易拉罐,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空的,才将它轻轻放进身边一个同样肮脏不堪的破麻袋里,接着,他又从一堆沾着污秽的纸屑下,翻出一个被啃得只剩下光
秃秃棒子芯的玉米,那棒子芯上还沾着几粒发霉的玉米粒和明显的牙印,陈瘸子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亮起一丝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用枯手抹掉棒子芯上最明显的污垢,然后,极其珍重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破棉袄的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歇了口气,佝偻的脊背起伏了一下,然后,他又继续弯下腰,那双枯手再次探入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深处,专注地、不知疲倦地翻找起来。
他的整个姿态,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和孤寂,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费解的、顽强的生命力。
夜风吹过他稀疏花白的头发,拂动他褴褛的衣角,他浑然不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和他寻找“食物”的卑微使命。
李野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冰冷的泥泞里,额头依旧抵着那堆冰冷的废铁,但那双空洞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陈瘸子佝偻的背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在李野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所有的冰冷,似乎都暂时退去了,他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在垃圾堆里专注翻找的、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所占据。
他看着陈瘸子那双在污秽中翻找的枯手。
看着他将别人丢弃的、沾满口水和污垢的玉米芯子如同珍宝般揣进怀里。
看着他因为找到一个空塑料瓶而流露出的那丝微弱的光亮。
看着他无视寒风、无视恶臭、无视整个世界,只专注于眼前这卑微生存的姿态。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李野心中那堵由绝望、愤怒和恨意筑起的高墙!这股悲怆并非仅仅为了眼前这个可怜的老人,更是为了他自己!
自己……和眼前这个在垃圾堆里刨食、被所有人遗忘的老人,又有什么区别?
不,或许还不如他!
陈瘸子至少还能在这恶臭里,找到半个发馊的馒头,找到一个空塑料瓶,找到活下去的、最卑微的理由!他至少还能专注地、卑微地活着!
而他李野呢?
他拥有什么?
他拥有的是“贼娃子”的污名!
是王秀芬丢在泥水里的、沾污的施舍!
是张老栓决绝的关门落闩!
是全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冰冷目光!
是母亲一夜白头、哭干眼泪的枯槁面容!
是身后这堆被他亲手砸烂、象征着耻辱和毁灭的废铁!
他连在这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资格都没有!他连像陈瘸子这样卑微地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都快要被剥夺殆尽!
巨大的悲怆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绝望!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意识,死亡的念头,带着比之前更加强烈的诱惑,再次温柔而坚定地缠绕上来。死了吧……死了就真的干净了……像这堆垃圾一样,被世界彻底遗忘……
然而,就在这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亡诱惑的冰层之下,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顽强的东西,如同在冻土深处挣扎着想要破土的嫩芽,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是陈瘸子专注翻找时,那微微佝偻却异常稳定的背影?
是他将玉米芯揣进怀里时,那双枯手中流露出的、微不可察的珍重?
还是他那双浑浊眼睛里,在发现一个空塑料瓶时,瞬间闪过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亮?
李野不知道。这点触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在绝望的冰海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但它却真实地存在着,像一颗被投入死水潭的微尘,极其固执地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这点涟漪,无声地撞击着他冰冷死寂的心壁。
活着……
哪怕像陈瘸子这样,在垃圾堆里,在所有人的鄙夷和遗忘中,只为找到半个馊掉的馒头,只为捡到一个能换几分钱的空瓶子……
这也是一种……活着?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本能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极其微弱,却又极其顽强地,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挣扎着冒了出来,像黑暗中的一粒火星,微弱,却灼热。
李野依旧维持着额头抵着废铁、瘫坐在泥泞里的姿势,一动不动,但他那双原本彻底空洞、只剩下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波动,那波动并非希望,更像是一种麻木的、无意识的……注视。
他依旧看着陈瘸子。
看着老人那双在恶臭中翻找的枯手。
看着老人因为夜风寒冷而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停止翻找的单薄肩膀。
看着老人身边那个破麻袋里,渐渐多起来的几个空瓶子和废纸壳。
夜风卷起一个脏污的塑料袋,打着旋儿,从垃圾池边飘过,掠过陈瘸子佝偻的脊背,最终挂在了不远处一丛枯黄的蒿草上,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李野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个飘动的塑料袋,首到它被枯草挂住,然后,他的视线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回,重新落在那堆散发着馊臭味、被陈瘸子专注翻找的垃圾上。
心湖深处,那点微弱的涟漪,似乎又极其轻微地……扩散开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