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背靠着门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石头,冰冷的木纹透过单薄的衣料,将寒意一丝丝渗透进他的骨髓。
王秀芬那刺耳的、充满鄙夷的“晦气”二字,孙强摩托排气管喷出的浓黑尾气,还有那几张被轻蔑地丢在泥水里的、沾污的钱币……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在他脑子里搅动、切割,每一次搅动,都带出更深、更冷的绝望。
母亲枯槁的手摸索着,轻轻搭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那手抖得厉害,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野子……”刘翠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破碎的哀求,“别……别往心里去……啊?秀芬她……她不懂事……咱……咱不气……”
不气?李野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胸腔里那颗心,早己被碾成了齑粉,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
他轻轻拂开母亲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那微弱的触碰,此刻也像针扎一样让他难以忍受,他需要……需要一点空气,哪怕这空气里也充满了毒刺。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门闩,沉重的木闩在朽坏的槽里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垂死的呻吟。
“吱呀——”
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紧接着,那被门板短暂阻挡的、无数道冰冷、审视、带着赤裸裸鄙夷和戒备的目光,如同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呼啸的破空声,从西面八方狠狠攒射过来!
巷子口,几个原本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老太,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精光,像发现了腐肉的秃鹫,他们交头接耳,对着李家敞开的门缝指指点点,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浑浊的眼珠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对面那扇朱漆剥落的院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用力关上!关门的力量之大,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一声巨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野的心坎上,紧接着,是清晰的落闩声——咔嚓!干脆,利落,充满了决绝的排斥。
隔壁二婶子家那扇半开的窗户,“哗啦”一下被猛地拉上,帘子也迅速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视线,仿佛李家门口站着的是会传染瘟疫的恶魔。
更远处,几个原本在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被自家大人厉声呵斥着拽了回去,一个孩子被拽得踉跄,好奇地扭头朝李家门口张望,立刻被他娘狠狠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道:“看什么看!那是贼!偷东西蹲大牢的!沾上晦气!快滚回家去!”那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地飘进李野的耳朵里。
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承受着无声的、千刀万剐的凌迟,每一道目光,每一句窃窃私语,每一次关门的巨响,每一次落闩的脆响,都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焦糊声。
“贼娃子”、“晦气”、“离远点”、“别沾上”、“丢人现眼”……这些无声的标签,如同实质的荆棘,缠绕着他,勒得他透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灼,咚咚咚地砸在巷子的土路上!
是张强!
李野死寂空洞的心湖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猛地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他几乎是本能地,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急切地想要把门缝再拉开一些!
“强子!”他嘶哑地喊出声,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希冀。
然而,张强的身影刚冲到李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完全停下脚步,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横亘过来,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死死箍住了张强的胳膊,硬生生将他拽离了李野触手可及的范围!
是张强的父亲,张老栓!
张老栓一张脸黑得如同锅底,额角青筋暴跳,那双平日里还算温和的眼睛,此刻喷射着熊熊怒火和一种深切的恐惧!他死死拽着挣扎的儿子,力道之大,让张强的脸瞬间憋得通红。
“爸!你放开我!我就跟野子说句话!”张强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声音带着哭腔。
“说个屁!”张老栓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巷子里,震得连那些躲在暗处的目光都似乎瑟缩了一下。
他不再看张强,而是将那双喷火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憎厌和决绝,死死钉在门缝里李野那张苍白绝望的脸上!
“李野!你给我听清楚了!”张老栓的声音又急又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向李野,“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强子过他的独木桥!你俩桥归桥,路归路!再没半点关系!”
“你惹了官司,蹲了大牢,那是你命里带的晦气!是你爹娘没教好!跟我们老张家没半毛钱关系!我们家祖祖辈辈清清白白,丢不起这个人!强子还要说媳妇,还要在村里抬头做人!你行行好,就当积德,放过他!离他远点!别把你那 一身的屎盆子扣我们头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呼啸的子弹,精准地命中李野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他握着门框的手指瞬间失血,变得冰冷僵硬,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看到张强眼中那巨大的痛苦和挣扎,看到他徒劳的扭动,看到他望向自己时那充满愧疚和无奈的、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神。
可这一切,在张老栓那铁钳般的手和喷火的怒视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叔……我……”李野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和冰碴,他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张老栓他没有偷!他是被冤枉的!证据不足才放出来的!可面对那张写满了不信任、恐惧和彻底划清界限的脸,面对巷子里那些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冰冷目光,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
他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闭嘴!没什么好说的!”张老栓粗暴地打断他,眼神像看一条会传染瘟疫的疯狗,“强子,跟我回家!再敢往这边凑,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几乎是拖着仍在剧烈挣扎的张强,强硬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自家院子走去。张强被他父亲拖拽着,踉踉跄跄,一步三回头。
在即将被彻底拉进自家院门的那一刻,他艰难地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门缝里李野那双彻底失去光彩、只剩下死寂绝望的眼睛。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喊什么,但最终只留下一个混合着巨大痛苦、无奈和深深歉意的眼神,就被他父亲粗暴地一把推进了门里。
“砰——!”
张家那扇厚实的、刷着朱漆的木门,被张老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关上!那声音沉闷、厚重,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决绝,在寂静的巷子里久久回荡,震得李野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紧接着,是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咔嚓!咔嚓!不止一道门闩被用力插上的声音!像是给一口棺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那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李野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