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的背叛，如同淬毒的冰锥，不仅刺穿了李野的心脏，更将他彻底钉死在了李家坳这片冰冷泥潭的最底层。
那晚打谷场篝火旁刻骨的冤屈和冰冷彻骨的恨意，并未随着赵兵那戏谑的嗤笑和王癞子他们幸灾乐祸的散去而消弭，反而如同深入骨髓的烙印，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
赵兵那伙人彻底将他视为“手贱的贼”和“不祥的扫把星”，连带着他那辆趴窝的“战车”残骸，也成了被唾弃的垃圾。
张强更是如同避瘟神般躲着他，偶尔在村里狭路相逢，那昔日“兄弟”的眼神里也只剩下心虚的躲闪和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
李家坳的空气，对李野而言，比三九天的寒风更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孤立的窒息感。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发疯，李野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角落、散发着霉味的破布，连存在都成了错误。
王秀芬那抹粉色的幻影，在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自卑面前，也变得愈发遥远而虚幻，像镜中花水中月，只留下更深的苦涩。
这天下午，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李家坳的屋顶上。
李野像一抹游魂，漫无目的地在村子边缘的枯树林里游荡，脚下是厚厚的、腐烂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哟！这不是李家小子嘛！咋一个人在这儿溜达？愁眉苦脸的，遇上难事了？”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却刻意拔高显得热情的声音，突兀地在李野身后响起，打破了枯树林的死寂。
李野猛地回头，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是赵铁柱！
李野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背上仿佛又传来被军靴碾碎指骨的剧痛！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地、充满恨意地盯着赵铁柱，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却又深知实力悬殊的幼狼，喉咙里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啧，瞅瞅，瞅瞅这眼神，还记恨你铁柱叔呢？”赵铁柱仿佛没看见李野眼中的恨意，反而往前凑了半步，脸上的笑容更加“和蔼”，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上次那点小事，叔也是按规矩办事嘛！都是为了村里发展！再说了，你爹娘那身子骨，守着那点破菜地能有啥出息？”他弹了弹烟灰，话锋陡然一转，三角眼里那精明的光更盛了，“叔看你小子，虽然蔫吧点，但手脚还算利索，是个能吃苦的料！窝在村里当个泥腿子，可惜了！”
李野依旧死死盯着他，紧抿着嘴唇，不吭声，他知道赵铁柱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背后，必定藏着更恶毒的算计。
果然，赵铁柱吐出一个烟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真诚”：“叔看你最近…日子不太好过吧？跟‘疯狗’他们闹掰了？家里老娘又病着？啧，难啊！这年头，没钱，啥都是扯淡！连口像样的药都买不起！”他刻意加重了“药”字，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李野瞬间苍白的脸。
“叔这儿呢，倒是有个轻松来钱的活儿，”赵铁柱凑得更近，烟臭味和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扑在李野脸上，“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机灵劲儿了！”
轻松来钱？李野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他被贫穷和绝望反复煎熬的神经上！母亲痛苦咳嗽的样子，父亲沉默绝望的背影，口袋里那永远空空如也的窘迫…
这些画面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他太需要钱了！需要钱给母亲买药！需要钱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哪怕明知是毒药，那虚幻的“轻松”二字，也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赵铁柱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野眼神里那一瞬间的动摇和渴望！他心中冷笑，脸上却堆起更“真诚”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低语：“镇西头，过了河那片工地，知道吧？盖新厂房的！里面堆着不少好东西…铜芯电缆！那玩意儿，按斤卖，值老鼻子钱了！比你在土里刨一年食都强！”
电缆？偷电缆？！李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这是犯法！要坐牢的！他猛地摇头，声音嘶哑地拒绝：“不…不行！那是偷…是犯法的！”
“犯法？”赵铁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李野脸上。“屁大的事儿！那工地晚上就一个糟老头子看门，睡得跟死猪一样！咱们手脚麻利点，神不知鬼不觉！弄一趟，够你娘吃半年的药！”他再次精准地戳中了李野最致命的软肋！“再说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瞅瞅你这怂样，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活该你娘躺在炕上等死！活该你爹把你当废物！”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活该你娘躺在炕上等死”！
“活该你爹把你当废物”！
赵铁柱那如同淬了毒汁的恶语，一句句像重锤，狠狠砸在李野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巨大的屈辱、对母亲病情的担忧、对父亲失望的恐惧、以及那深不见底的贫穷绝望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赵铁柱那张写满算计和鄙夷的脸，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冲动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去他妈的法！去他妈的坐牢！他需要钱！现在就要！
“多…多少钱？”李野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和决绝。他几乎不敢看赵铁柱的眼睛。
赵铁柱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快得如同幻觉，他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这个数！干一票，分你两百！现钱！够你娘顶一阵子了！”
两百！李野的心猛地一抽！那是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数字！足够买很多药！足够…让他暂时喘口气！
“干…还是不干？”赵铁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如同最后的通牒。他盯着李野，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光芒。
枯树林里死一般的寂静，寒风卷着落叶，在李野脚边打着旋儿，他仿佛听到了母亲压抑的咳嗽声，看到了父亲那沉重绝望的背影，感受到了口袋里那几枚冰冷硬币的硌人…
最终，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化作了赵铁柱手中那两张虚幻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
“干！”李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音节！这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撕下了一块，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好小子！有种！”赵铁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
他用力拍了拍李野瘦削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李野一个趔趄。“今晚！三更天！村口石桥底下等我！带把趁手的剪子！别让任何人看见！”
交代完，赵铁柱不再看李野，仿佛完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交易。
李野蜷缩在桥墩下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的鼹鼠，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张强家后院翻出来的、锈迹斑斑却异常沉重的钢丝钳，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要冻结他的指骨。
每一次远处传来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风声掠过枯枝、野猫窜过草丛——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心脏狂跳到几乎要炸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将那点破釜沉舟的勇气彻底淹没。
他一遍遍在心里质问自己：我在干什么？我真的要去偷东西？去犯罪？
然而，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父亲沉默绝望的背影、赵铁柱那句“活该你娘躺在炕上等死”的恶毒诅咒、还有那两张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百元大钞…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将他死死钉在这条通往深渊的路上！他没有退路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深色衣服、看不清面容的壮硕身影，如同两道沉默的阴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磨蹭什么？跟上！”赵铁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冰冷地扫过李野，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看待工具般的漠然。
李野如同提线木偶，僵硬地站起身，双腿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麻木，他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钢丝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感驱散心底的寒意。
他跟在赵铁柱和那两个沉默的跟班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河滩上，朝着镇西头那片未知的、散发着罪恶气息的黑暗工地，一步步走去，走向那早己为他精心布置好的的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