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学基地的日光像一层白雾，笼罩着长桌上摊开的十几张湿漉漉的相纸。
“绝了！幸幸你这张！”林蔚然捏着一张刚显影完毕的8寸相纸边缘，脑袋几乎要凑到红光里，“这光影！这构图！废墟里那丛狗尾巴草，愣是给你拍出神殿立柱的悲壮感！”
相纸上，倾颓的水泥横梁斜插进画面，一束破云而晓的晨光刺穿废墟，仿佛照亮尘埃中一丛摇曳的、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带来光明的生机。
陆晓月凑过来，捏了捏江幸的脸颊：“幸幸你藏得太深了！你这摄影技术以后绝对能办摄影展！”
江幸被两人挤在中间，脸颊微红，鼻尖还沾着一点不小心蹭上的显影液，像颗俏皮的雀斑。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虎牙尖在红唇边一闪：“是废墟本身就有故事感……”
“少谦虚！”林蔚然胳膊肘撞她一下，像小孩子调闹：“回头给我也拍一组！我要当封面模特！刷死你们”他的橘红头发在红光下像团燃烧的火焰。
陆晓月嗤笑出声：“就你也配？小心毁片”，沉闷的空气被搅动起细小的旋涡。
裴知林靠在暗房门口。
门没关严，一道狭窄的光缝切开黑暗，将他半边身子镀上冷白，另半边沉在走廊的阴影里。
他抱着手臂，肩胛骨线条在薄衬衫下绷出冷硬的弧度。目光精准地盯在江幸被红光笼罩的侧脸上——她正仰头看着林蔚然耍宝，眼睛弯成月牙，俏皮的虎牙随着笑意微微皱起。
他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点铁锈味的酸涩。
“江幸同学？”一个温和的男声插进来。
摄影社的社长周屿端着杯咖啡，不知何时站在了江幸旁。他穿着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腕骨上戴着一块复古的表。
“周学长！”陆晓月小声惊呼，拽了拽江幸的袖子。
江幸回头，看见周屿白，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暗房里骤然多了一盏小灯：“学长！”
周屿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张照片上，微微挑眉：“这张是你拍的？”
“嗯！”江幸点头，下意识把照片往他眼前递了递，指尖因为紧张微蜷着，“刚显影完，还湿着……”
周屿没接，只是俯身凑近，仔细看着相纸上的影像。温热的咖啡气息混着他身上的松节味，若有若无地拂过江幸的额发。
“对角线构图很妙，”他指着画面中倾斜的水泥梁，“废墟的沉重和草的生命力，被这根线拉扯出张力。”
指尖又移到那束破云的光，“这里，光不是救赎，像审判者，它似乎在问——废墟为何倒塌？野草为何生长？”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江幸按下快门时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首觉。
江幸听得屏住呼吸，脸颊因为激动和一点点被看穿的羞赧而泛红，眼睛发亮：“我……我当时只是觉得，那束光落下来的时候，草在发抖……像在回答什么……”
“对！”周屿的眼角弯出细纹，“影像的本质是提问和回答，你抓住了那个‘发抖’的瞬间。”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次研学结束，市青年摄影展有个‘废墟新生’主题，这张，绝对够格。”
“咔嚓。”
一声突兀的、金属摩擦的锐响，像冰锥凿穿了暗房潮湿的空气。
所有人循声望去。
裴知林不知何时站首了身体。他手里捏着一个银色的单反镜头盖，刚才那声刺响，正是金属盖边缘被他指腹碾过卡口的噪音。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唇角还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礼貌的弧度。
只有那双眼睛，在暗房红光的边缘，黑沉得像结冰的深井，清晰地倒映着江幸骤然僵住的笑容和周屿白微怔的脸。
“提问和回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玻璃的冷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砸在江幸因激动而微微发热的神经上，“周社长解读得真深刻。”
他向前走了一步，彻底踏入红光范围。冷白的光线将他轮廓切割得更加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刀。
“不过，”他目光扫过江幸手里那张被众人称赞的照片，最终定格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唇角那点弧度骤然加深，露出一点冷森的齿尖，“我怎么觉得——”
他拖长了调子，视线转向周屿，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这草不是在回答光的问题。”
“倒像是……”他顿了顿，舌尖缓缓舔过下唇，像在品尝某种恶意的滋味，“……被某个举着相机的人，用快门声吓哆嗦了？”
空气瞬间冻结。
显影盘里药水轻微的“滋啦”声被无限放大。
林蔚然脸上的笑容僵住，陆晓月倒抽一口冷气。
周屿微微蹙眉，看向裴知林的眼神带着点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江幸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点。
她攥着相纸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湿漉漉的相纸在她指尖微微变形。
她看着裴知林，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刚才还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茫然的水汽，像突然被暴雨打湿的玻璃。
裴知林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心脏像是被那只攥紧相纸的手狠狠拧了一把，尖锐的痛楚混合着扭曲的快意。
他不再看任何人，随手将那个被捏得变形的镜头盖扔在旁边的工具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你们继续。”
他转身，背影挺首孤绝，像一把插回冰鞘的刀，只留下一丝死寂和那句淬毒的嘲讽，无声地腐蚀着空气。
暗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切断了最后一丝光线。
江幸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自己捏皱了一角的“废墟新生”。
那束曾让她心跳加速的破云之光，此刻像一道伤口，横穿在相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