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秋夜,带着入骨的凉意。凌晨两点,姜志轩被一阵急促又压抑的敲门声惊醒。
他租住的单间公寓在老旧的居民楼里,隔音很差,但这敲门声不同寻常——不是邻居醉汉的狂躁,也不是房东催租的粗暴。它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急迫,断断续续,像垂死挣扎的叩击。
姜志轩瞬间清醒,心脏莫名地悬了起来。他屏住呼吸,赤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昏暗的声控灯因为敲门声亮起,惨白的光线下,映出一张他绝想不到会在此刻出现的脸。
尹书媛。
她整个人倚靠在冰冷的铁门上,深栗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肌肤在灯光下白得吓人,毫无血色。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高领针织衫,外面胡乱套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色风衣,扣子都没扣好,衣襟敞开着。
“学姐?”姜志轩低呼一声,猛地拉开门。
失去了门的支撑,尹书媛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姜志轩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揽住。入手处是惊人的冰凉和虚软,隔着薄薄的针织衫,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
“书媛学姐!你怎么了?”姜志轩的心瞬间揪紧,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他半扶半抱地将她挪进狭小的玄关,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窥探的可能。
尹书媛靠在他怀里,呼吸急促而微弱,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沾湿了鬓角的发丝。她没有回答,只是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平日里沉静深邃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疲惫,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脆弱?这眼神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姜志轩的心脏。
“冷……”她哆嗦着嘴唇,只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声音气若游丝。
“好,好,不怕,我在这里。”姜志轩从未见过她如此虚弱的模样,巨大的心疼压倒了一切疑虑。他几乎是半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挪到床边坐下。小小的单人床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
他迅速抓过自己床上的厚毛毯,想将她裹住。然而,就在他试图帮她拢紧风衣的时候,借着床头台灯昏黄的光,他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尹书媛左侧肩膀下方的深色针织衫上,洇开了一小片比夜色更深的、粘稠的暗红色。那颜色还在极其缓慢地扩大,散发着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你受伤了?!”姜志轩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
“别看!”尹书媛突然激动起来,用尽力气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姜志轩试图掀开她衣襟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不要开灯…不要看…”她喘息着,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求你了…志轩…”
那声“志轩”,不再是疏离的“姜同学”,也不是客气的“学弟”,带着从未有过的依赖和脆弱,像一把重锤砸在姜志轩心上。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好,我不看,不开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但你必须告诉我,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尹书媛剧烈地喘息着,靠在他身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闭着眼,摇了摇头,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不…不能去医院…是…是刀伤…处理过了…只是…可能裂开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刀伤?!姜志轩的瞳孔骤然收缩。便利店的猜测,深夜的造访,异常的虚弱,此刻都得到了最残酷的印证。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法学院的研究生,为什么会受刀伤?那个“特殊身份”的阴影,第一次如此具象、如此血腥地笼罩下来。
巨大的震惊和担忧几乎将他淹没,但看着怀中人痛苦不堪、孤立无援的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和决心瞬间压倒了恐惧。
“好,不去医院。”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沉稳,“你告诉我,需要什么?药?纱布?消毒水?我这里可能有简单的急救包。”
尹书媛似乎被他的镇定感染,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她虚弱地点点头,报出几个专业的药品名称和型号,声音低微但清晰。
姜志轩立刻起身,翻箱倒柜。他平时打球难免磕碰,备了一个基础急救箱。幸运的是,里面恰好有尹书媛需要的强力消毒喷雾、止血敷料和弹性绷带。
他拿着东西回到床边,看着蜷缩在毛毯里、脸色惨白如纸的尹书媛。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风中濒死的蝶翼。
“学姐…书媛,”姜志轩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你…你自己能处理吗?还是…需要我帮忙?”他知道这很冒昧,但她的状态实在让人无法放心。
尹书媛缓缓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下,她眼中的挣扎、羞耻、最终化为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细若蚊呐:“…帮我把外套和…里面的毛衣脱掉…右边肩膀…你…小心点…”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尊严和力气。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暴露在他人目光下的脆弱和不安。
姜志轩的心跳如擂鼓。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不能再轻缓,小心翼翼地解开她风衣的扣子,将它褪下。然后是那件沾血的黑色高领针织衫。
随着衣物褪下,她优美的肩颈线条和精致的锁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然而,左肩下方,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一块被专业敷料覆盖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敷料边缘渗出的血迹刺目惊心。伤口周围白皙的肌肤上,还带着几处不太明显的青紫淤痕。
这景象远比想象中更触目惊心。姜志轩倒吸一口凉气,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不敢多看,强迫自己专注于伤口。按照尹书媛之前低声的指示,他先用消毒喷雾小心地清理了敷料周围的血迹和污渍。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那细腻却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麻。
尹书媛的身体在他触碰时猛地绷紧,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又渗出冷汗。
“对不起…弄疼你了?”姜志轩立刻停下,声音充满歉意和心疼。
“…没…没事…继续…”尹书媛的声音带着颤音,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
姜志轩深吸一口气,动作更加轻柔。他小心地揭开旧的敷料,露出下面狰狞的缝合伤口——那显然不是普通刀具造成的,切口边缘异常整齐,显然是专业人士的手笔,但此刻缝合线处微微开裂,渗着血珠。他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用新的强力止血敷料覆盖上去,然后用弹性绷带一圈圈小心地缠绕固定,尽量避开她的敏感部位,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
整个过程中,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绷带拉扯的细微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血腥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暧昧与沉重。
当绷带终于固定好,姜志轩己是满头大汗,后背的T恤都被冷汗浸湿。他小心翼翼地将干净的T恤(他自己的)帮她套上受伤的左臂,再慢慢拉好,遮住伤口和绷带。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又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尹书媛依旧闭着眼,靠在他叠起的被子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些。冷汗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让她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多了几分易碎的柔弱。
姜志轩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擦拭她脸上和颈间的冷汗。他的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温热的触感让尹书媛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锐利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迷茫和深深的疲惫,水汽氤氲,首首地望进姜志轩担忧的眼底。
两人西目相对。
昏黄的灯光下,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最细微的绒毛。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味道。她眼底的脆弱和依赖,他眼中的心疼和专注,像无声的电流在狭小的空间里噼啪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姜志轩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褪去了所有防备和伪装,只剩下最原始的脆弱和美丽。那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瓣,像风中最易凋零的花瓣。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低下头。
尹书媛没有躲闪,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靠近,眼神复杂难辨,有茫然,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默许?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的唇瓣时——
尹书媛忽然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盆冷水浇在姜志轩头上。他瞬间僵住,动作停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和受伤。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推开并没有到来。
尹书媛只是偏开头,将额头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依赖,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比一个吻更让姜志轩的心脏为之震颤。
他能感觉到她额头传来的微凉,和她身体细微的、尚未平息的颤抖。她的长发散落在他的颈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她没有接受那个吻,却选择了更亲密的依偎,仿佛他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姜志轩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他没有再试图亲吻,只是伸出双臂,极其轻柔地、充满保护意味地将她圈在怀里,让她冰凉的身体能汲取他的体温。他像哄孩子一样,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没事了…书媛…我在这里…没事了…”他低语着,声音沙哑而温柔。
尹书媛在他怀里,身体从最初的僵硬,慢慢变得柔软。她没有说话,只是更深地将额头埋进他的颈窝,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松懈,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她睡着了。在这个陌生狭小的出租屋里,在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学弟怀里,带着满身的伤痛和秘密,沉沉睡去。
姜志轩抱着她,一动不敢动。怀中的重量和温度如此真实,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她身上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还有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他看着怀中人沉睡时依旧微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震惊、心疼、保护欲、还有那被强行压下的悸动,以及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疑问:
尹书媛,你究竟是谁?你背负着什么?
夜色深沉,窗外的城市依旧霓虹闪烁。小小的出租屋里,两颗年轻的心,在伤痛和秘密的阴影下,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悄然靠近。而命运的齿轮,己在此刻,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