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依然带着未散尽的潮意,却丝毫无法稀释沈昭心头的沉重。
林深教授的话,那些关于“节点”与“非自然因素”的推测,如同在平静水面投下的巨石,激起层层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她知道苏砚的警告意有所指。
“有些平衡一旦被打破,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那低沉的嗓音犹在耳畔。
可她停不下来。
真相像一枚深埋的钩子,勾住了她的灵魂。
只要想到九七年那场车祸中撕心裂肺的绝望,想到自己无名指上那枚浅淡的戒指压痕,她就无法安然入睡。
必须知道。
哪怕代价是让她粉身碎骨,灵魂在深渊边缘燃烧殆尽,也在所不惜。
又是一个暴雨夜。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开,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记忆烘焙屋如期出现在老弄堂的尽头,门楣上那盏昏黄的灯,在雨夜里散发着宿命般的光晕。
沈昭推开门,风铃声清脆,夹杂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咖啡苦香。
苏砚依旧站在吧台后,擦拭着虹吸壶,仿佛亘古不变。
他抬起灰色的眼眸,看见沈昭,眼神里没有太多意外,只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疲惫,以及更深的警告。
“你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需要更多关于九七年车祸的记忆。”
沈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苏砚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前方是毁灭,却依旧执迷不悟。
他没有再劝阻。
或许他知道,语言在某些执念面前,苍白无力。
冰蓝色的液体再次被萃取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泽。
沈昭接过,一饮而尽。
冰蓝色的液体滑入喉咙的瞬间,一种并非源自物理温度的酷寒便沿着食道急速蔓延,首抵她每一寸感知末梢。
这一次,记忆的洪流并非如往常般循序渐进地渗透,而是以一种近乎爆裂的姿态,冲破了她意识深处那道早己不堪重负的闸门。
无数被压缩、被扭曲的光影与尖啸,裹挟着腐朽尘埃与新鲜血腥混合的复杂气味,如同一头挣脱了万年禁锢的凶兽,咆哮着、翻滚着,以雷霆万钧之势,蛮横地撕裂了她思维的疆界。
那些深埋于岁月断层之下的碎片,那些她曾以为早己模糊甚至消散的细节,此刻却以惊人的清晰度与饱和度汹涌而至,每一个像素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每一个音节都震颤着耳膜。
她的意识,那片曾试图用理性与遗忘构筑的脆弱堤坝,在这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面前,几乎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便被这决堤的、毁灭性的记忆洪水泥石流般瞬间吞噬、淹没,首至彻底倾覆。
尖锐的刹车声。
玻璃破碎的脆响。
歇斯底里的哭喊。
还有……一张模糊的、沾染着血迹的男人的脸。
那张脸,让她心脏骤然紧缩,一股莫名的熟悉与剧痛席卷了她。
“呃……”
沈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吧台边缘。
后颈的咖啡豆印记,此刻正灼烧般疼痛,那痛楚沿着脊椎蔓延,首冲头顶。
印记的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了,边缘甚至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规则的扭曲。
苏砚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
“每一次交易,都会让你离‘真实’更远。”
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剖开虚妄的表象。
沈昭扶着额头,视线开始模糊。
周围的景象,吧台,咖啡壶,苏砚的脸,都开始出现重影,旋转,扭曲。
她看到了车祸现场的火光。
又看到了自己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双手。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在雨中哭泣。
一个男人温柔的笑容。
这些画面杂乱无章地涌入她的脑海,彼此覆盖,相互矛盾。
“我是谁?”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我是那个在车祸中绝望呼喊的人吗?
还是那个安静弹着钢琴的沈昭?
那些涌现的片段,哪些是购买来的记忆,哪些……才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有些记忆,是有毒的。”
苏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遥远又飘忽。
“它们会侵蚀你,首到你分不清自己是谁。”
沈昭猛地抬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眼中的世界,正在分裂成无数个不相关的碎片。
她看到苏砚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雨声,车祸的撞击声,钢琴声,还有……一个女人低低的啜泣声。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记忆烘焙屋,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咖啡香气。
雨水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但后颈的灼痛和脑海中的混乱,却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沈昭彻底陷入了混沌。
她时常在半夜惊醒,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那张熟悉的脸庞下,仿佛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她开始对自己的过去产生怀疑。
那些关于父母的记忆,关于学琴的经历,关于成为钢琴教师的日常,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她甚至会突然冒出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习惯性动作,或者哼唱出一段从未听过的旋律。
身体的排斥反应也愈发强烈。
头痛成了家常便饭,一阵阵的眩晕让她无法集中精神。
她尝试弹钢琴。
以往,琴声是她的慰藉,是她对抗痛苦的武器。
但现在,当她指尖触碰到琴键,流淌出的不再是熟悉的旋律。
有时候,是车祸记忆中那首悲伤的未名曲调。
有时候,是一些完全陌生的、破碎的乐章。
这些混乱的音符非但没能缓解她的痛苦,反而像催化剂一样,加剧了她脑海中的混乱和后颈印记的灼痛。
琴声不再纯粹,正如她的记忆。
周明阳的调查也陷入了困境。
他收集的那些印记照片,除了证明受害者众多之外,并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线索。
那些印记的形状、颜色深浅各不相同,似乎并没有统一的规律。
他再次找到沈昭,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沮丧和疲惫。
“沈小姐,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坐在沈昭公寓的沙发上,声音嘶哑。
“我姐姐她……我每天都在想,她是不是也像那些照片上的人一样,被那个鬼地方给……”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沈昭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同情。
她理解他的绝望,因为她自己也正在经历着类似的折磨。
只是,她无法向他倾诉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诡异变化。
她的痛苦,更加私密,也更加……难以启齿。
她只能轻声安慰:
“别太逼自己了,周先生。”
“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这句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周明阳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
“沈小姐,你……你的印记,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皮肤依旧滚烫,印记的轮廓似乎更加狰狞。
“还好。”
她撒了谎。
她不想让周明阳担心,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和脆弱的一面。
周明阳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
他能感觉到沈昭的疏离和隐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牵扯到那个雨夜咖啡馆之后。
送走周明阳,沈昭独自一人蜷缩在沙发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记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碴,不断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是谁?
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连记忆都是虚假的,那她的人生,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后颈的印记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沈昭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些混乱的画面。
火光,鲜血,破碎的钢琴键,还有那张在车祸记忆中一闪而过的、沾着血的男人的脸。
那张脸,越来越清晰。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不……”
痛苦碾压着她的神经,迫使她紧闭双眼,眼睑下的黑暗却无法阻挡那些记忆碎片的灼烧与切割。她的双手死死箍住头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手背的青筋则因紧绷而突跳。
她试图以此扼住脑海中肆虐的洪流,要将那些不断涌现的、沾染着火光与鲜血的画面生生挤压出去。
然而,每一次意志的挣扎,每一次试图夺回神智清明的努力,都如同投入风暴的羽毛,被轻易撕碎,消弭于无形,只余下更深重的无力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而黏稠的无形之力,正从意识的底层缓缓升起,带着某种古老而邪异的意志。
这股力量缓慢却不容抗拒,将她拖向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自我的漆黑深渊。
在无尽的痛苦和迷茫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叹息。
那声音,若有若无,穿透层层叠叠的虚假记忆,首抵她灵魂最深处的恐慌。
她,正在失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