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二厂车间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隔着几条街巷，依然隐隐敲打着青石巷午后的沉寂。宋卫东正淹没在那片金属与纱线的咆哮海洋里，而巷子深处钱家那扇歪斜的门板内，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啪！”
一摞崭新的课本被狠狠掼在掉漆的方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茶缸嗡嗡作响。钱程梗着脖子，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脸涨得通红，对着脸色铁青的母亲吴彩凤吼道：“我不念了！念个屁！念到死也是个穷酸样！你看看对门林家，念书的灯油钱都省不出！再看看我爹——”
“你爹咋了？！你爹倒腾还不是为了你这小王八羔子！”吴彩凤的尖利嗓音瞬间拔高，压过了儿子的吼叫，她手指头几乎戳到钱程的脑门上，“你爹这会儿还在所里蹲着！你倒好，翅膀硬了想飞？不念书你能干啥？跟你爹一样去倒腾，等着戴‘红箍’的来抓？！”
钱程猛地一甩头，避开母亲的手指，眼中燃烧着叛逆和不屑：“抓就抓！蹲就蹲！好歹痛快！总比坐在那破教室里，听那些之乎者也，跟听天书似的强！我受够了！”他想起课堂上老师那慢悠悠的腔调，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枯燥公式，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上爬，又痒又烦。那感觉，比看着他爹被市管会拖走时还憋屈。
“放你娘的屁！”吴彩凤气得浑身哆嗦，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痛快？老娘今天就让你痛快痛快！”掸子带着风声劈头盖脸抽下来。
钱程敏捷地一闪身，鸡毛掸子抽在桌沿，扬起一片灰尘。他非但不惧，反而像被点燃了导火索，猛地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代数》，看也不看，“嗤啦——！”一声，竟从中狠狠撕开！脆弱的纸张发出痛苦的呻吟，写满公式的纸页像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凄惨地散落一地。
“你！你个败家子！反了天了！”吴彩凤目眦欲裂，看着地上那价值不菲（在她看来）的书页，心疼得首抽抽，挥着掸子又扑上来。
钱程却不再躲闪，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纸片，那眼神里混杂着毁灭的快意、决绝的狠劲，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他猛地抬头，对着暴怒的母亲吼道：“撕了干净！从今往后，我钱程的路，我自己趟！用不着这些破纸指路！”
吼完，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猛地撞开虚掩的门板，冲进了巷子午后冰冷的光线里。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宋卫东那个世界的机器轰鸣。钱程站在青石板路上，大口呼吸着带着煤烟味的冷冽空气，新撕开的书页边缘像刀片一样硌着他的掌心，有点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挣脱束缚的轻松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那扇歪斜的门，又瞥了瞥巷子另一头林家那扇透出书卷气的窗户，最后，目光投向巷口车水马龙的大街方向。那里，没有之乎者也，没有红箍稽查，只有他爹口中那个需要“胆量”才能闯荡的、活生生的世界。他捏紧了拳头，掌心被书页边缘硌出的红痕清晰可见，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朝巷口走去。那散落一地的《代数》碎片，在钱家昏暗的屋子里，像一地惨白的、被遗弃的骸骨。青石巷的路，在宋卫东踏入工厂大门之后，又在钱程撕碎的课本之上，悄然分出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岔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