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出房门,首奔钱婆子那紧闭的堂屋门。
“奶奶,奶奶开开门,” 大山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发颤,“我娘……我娘她发高烧了,烫得厉害。
求求您,给她请个大夫看看吧!她头上的伤还没好,再烧下去会没命的。”
门内死寂了一瞬,随即,钱婆子那尖利嗓音穿透门板,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怒火,狠狠砸了出来:
“丧门星,死了倒干净,省得浪费粮食,晦气东西,请大夫?银子大风刮来的?滚…..别在这儿嚎丧。”
“奶奶,求求您,我娘….…” 大山还想再求。
“滚,” 钱婆子一声咆哮,伴随着什么东西重重砸在门板上的闷响,彻底断绝了所有希望。“再敢嚎一句,明天你们几个也别想吃饭。”
门板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蔓延至全身。大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垮了下来,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挨骂,而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无力感。
他早该知道的,在这个奶奶眼里,他们娘几个的命,连她攒在箱子底那几个铜板都不如。
大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那间弥漫着病气和绝望的小屋,对上弟妹们殷切又惶恐的目光,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哽得说不出一个字。
三妹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紧紧抓着麦穗滚烫的手。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大吖忽然动了,她从衣襟里掏出半块黑窝窝头——那是晚饭时她偷藏下的口粮,原本是留给娘亲的。她一言不发,径首塞进三妹手里。
“三妹,把这个吃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大姐……” 三妹看着手里的窝窝头,又看看烧得迷迷糊糊的娘亲,眼泪掉得更凶了。
“别哭,省着力气,” 大吖抬手抹掉小妹脸上的泪,转身就往外走。“我去厨房打点凉水来,你们都先守着娘。”
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脚步急促却坚定。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破瓦盆回来,盆里是刚从水缸舀出来的、带着寒气的凉水。
她小心翼翼地撕下自己衣襟最干净的一角布条,浸透冰冷的井水,然后拧得半干。
“二芽,帮我扶一下娘的头。” 大丫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我们用冷水给娘擦擦额头和手心,看看能不能把温度降下来一点。”
她爬上炕,将那冰凉的布巾,轻柔却坚定地敷在麦穗滚烫的额头上,冰冷的触感让麦穗在混沌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昏黄的油灯下,大吖抿着唇,眼神专注,一遍遍换着布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她知道这或许杯水车薪,但她必须做点什么,这是她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希望。
这个家,不能没有娘。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要拼尽全力去抓住。
日子在绝望的窒息感中一天天熬过,大山成了这个破碎小家里沉默的脊梁。
他不再奢望从钱婆子手里抠出一粒米,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屋后那片稀稀拉拉、还未成熟的粟米地。
“奶奶,我娘病着,得吃点东西。” 他第一次没有低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径首走向灶房,舀走了小半瓢磨得极粗的玉米面。
“反了你了,小畜生,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哪有她的份。”钱婆子尖声咒骂,扑上来想抢。
大山侧身一让,那枯瘦的爪子落了空。他紧紧护住瓢,眼神像淬了火的石头:
“我娘要是没了,这地里的活,以后谁干?我爹被强征兵后了无音信,娘现在就是我们的天,她不能倒,如果你不给我玉米面我就去割粟米。”
这话像根刺,扎得钱婆子的痛处,她失控的咆哮:“你疯了,那还未成熟,你要糟蹋多少粮食才罢休。”
大山看都不看她一眼,冷漠的端着玉米面走开,钱婆子怕他真割粟米也不敢在拦。
从此,每日清晨,灶房角落那个破瓦罐里,总会艰难地熬出一小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由大吖小心翼翼地喂进麦穗干裂的唇间。
钱婆子恨得牙痒痒,钱老头脸色阴沉,其他妯娌侄子更是不满,这一家五口成了瘟神一样的存在,大山彻底成了钱家的“叛徒”。
距离秋收还有一个多月,钱家那点可怜的存粮早己见底,钱家笼罩在一种死寂的饥饿里。
钱家饭桌上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野菜糊糊清得能数出几根草茎,窝窝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钱婆子耷拉着眼皮,指桑骂槐,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扎向那间紧闭的破屋——麦穗己经昏迷整整三天了,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其他人脸色也没好到哪去,一个个面黄肌瘦,饿的脸色泛着淡淡的青光。
“娘,我看大嫂……怕是熬不过这两天了。” 妯娌王氏凑到钱婆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拖下去,几个小的也是累赘。
眼下这光景,外面卖儿卖女的人牙子可不少,价钱贱是贱了点,好歹……能给家里换几斗救命粮啊,她们若是命好进了大户人家当丫鬟还有银钱拿,总比一大家子都饿死强。”
她觑着钱婆子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横竖大山是男丁,留着就是,给长房留一个顶门立户的,那三个丫头片子……”
钱婆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心里的算盘噼啪作响。这念头她早就有,只是碍着名声和顾及麦穗那个泼妇才没下定决心。
她捅了捅旁边吧嗒旱烟、同样一脸阴郁的钱老头。
两人眼神一对,无声地达成了肮脏的交易:卖,就卖那三个丫头片子,赔钱货,换几口粮,还能甩掉几张吃饭的嘴,至于大山……到底是他钱家的血脉、孙子,留着当牛做马吧。
人牙子,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进村的。那是个干瘦得像竹竿、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