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铸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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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号角吹响入蜀道(九)家属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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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深山铸箭
作者:
黄豆不黄
本章字数:
9466
更新时间:
2025-07-09

列车喘息着停靠,李芳抱着五岁的女儿小梅挤下闷罐车。那混杂着煤灰、腐叶和新鲜木材的气味扑面而来,小梅被这陌生的空气呛得咳嗽。李芳按照丈夫周卫东电报指示,寻找“第十根电线杆”的路标,可眼前唯有的红土坡,以及山坡上挤挨着的灰扑扑的干打垒房屋,如同一群疲惫的灰色鸟雀,栖息在贫瘠的山坳里。远处,开山爆破的沉闷声响,仿佛大地深处沉重的叹息,一下一下,敲打在她心上。

周卫东的宿舍在第三排家属区。房间低矮逼仄,墙面泛着湿漉漉的土黄色,手指轻轻一抹,便沾上一层微凉的细密水珠。墙角堆放着半袋米、一小坛盐巴,还有两把蔫黄的青菜,这便是他们全部的生活物资储备了。小梅被墙角爬过的一只油亮甲虫吓得惊叫,缩在母亲身后。周卫东略显局促地搓着手:“芳,委屈你们了。这里……是艰苦些。”他声音里有某种深埋的歉意,目光却越过李芳肩头,投向窗外远处灯火闪烁的厂区,那眼神深处燃烧着火焰,与屋内的寒伫形成鲜明对比。

周卫东的忙碌迅速填满了李芳的视野。他天不亮便披着军大衣匆匆离去,深夜归来时常常满身机油味,有时甚至来不及洗漱便歪倒在床铺上沉睡。小梅想亲近父亲,伸出小手去拽他衣袖,周卫东在睡梦中含混地咕哝了一声:“数据……再核对一遍……”又沉沉睡去。小梅委屈地瘪着嘴,李芳只能默默把孩子搂紧,坐在床边,凝望着丈夫沉睡中仍紧锁的眉头,听着他沉重疲惫的呼吸,窗外是永不止歇的建设喧嚣——这方寸之地,仿佛被时代巨大而遥远的轰鸣包围着,她独自漂浮在寂静的孤岛。

基地小学设在原先的旧仓库里。李芳牵着小梅走进去,只见空荡的水泥地上歪歪扭扭摆着几十张高低不一的破旧桌椅,坑洼不平的黑板前,站着一个穿着褪色军装、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他便是校长兼唯一教员老赵——从前部队里的炮兵班长。老赵看到新面孔,咧嘴一笑,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显得格外憨实:“娃儿们,新同学!”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开始教识字,在黑板上用力写下“火箭”两个大字,粉笔灰簌簌落下。他指着字,声如洪钟:“这个,就是我们爹妈在山里头造的那个!能飞上天!”孩子们仰着小脸,跟着他大声念:“火——箭!”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稚嫩却带着一股穿透岁月的力量。李芳站在窗外看着,心中涌起一丝酸楚的安慰,小梅至少有个地方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生存的紧迫感却如影随形。家属区的物资供应点前,永远排着蜿蜒的长队。那天,李芳攥着薄薄几张粮票,排到窗口时,木然递上票证。女办事员头也不抬,麻利地在本子上划掉定额:“李芳?新来的?喏,这个月你的。”推出来的不过是几斤灰扑扑的糙米、一小块发硬的肥皂、还有两尺窄窄的布票。小梅看着邻家孩子嘴里含着的、金黄色的麦芽糖,眼睛首勾勾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小脸写满渴望。李芳心中一阵锐痛,狠下心拉着女儿匆匆离开。晚上,她端详着那块珍贵的肥皂,想了想,摸出随嫁带来的旧铝饭盒——盒盖内侧尚算光滑明亮。她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在盒盖上涂抹开一点点胭脂,对着这简陋的镜子,努力梳理自己有些蓬乱的鬓发,仿佛想找回一点被艰难生活磨损掉的、属于“李芳”而非仅仅是“周卫东家属”的轮廓。饭盒冰凉的触感贴在脸上,映出她眉宇间那抹难以抚平的焦虑。

“总得想法子挣点活钱。”这念头在李芳心里扎了根,顽强生长。基地用工科严格,家属区的工作岗位比物资还要稀缺。她打听到镇上供销社偶尔需要临工,便鼓起勇气找去。供销社主任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听完她的请求,慢条斯理地端起搪瓷缸呷了口茶,眼皮耷拉着:“家属?我们这儿……原则上只安排城镇户口的。”那“原则”二字,像冰冷的铁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她辗转又寻到负责家属事务的董干事。董干事坐在办公桌后,表情是公事公办的温和,话语却如棉里藏针:“李芳同志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政策就是政策,家属安置要统筹考虑,得优先解决老职工、困难户的问题,要排队,要讲个先来后到嘛!”他摊开手掌,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李芳走出那间办公室,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她的衣领,她裹紧了旧外套,感觉那点微弱的希望如同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生活像一条越拧越紧的绳索。入冬后,小梅突然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李芳心急如焚地抱着孩子跑到基地卫生所,昏暗的灯光下,值班的年轻医生检查后,眉头紧锁:“急性肺炎。需要盘尼西林。”他翻找药柜,声音带着歉意,“……盘尼西林没了。只有土霉素,效果慢些。”李芳的心猛地沉下去,仿佛坠入冰窟。土霉素?她看着女儿烧得迷糊的小脸,听着那急促痛苦的呼吸声,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想起曾在山里采药时认识的张婶,或许……山里有能救命的草药?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小梅托付给隔壁同样有孩子生病的王嫂照看,抓起柴刀和背篓就冲进了浓重如墨的夜色里。

黑暗的山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李芳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在浓密的枝叶和嶙峋怪石间慌乱地跳跃。寒冷刺骨,恐惧更是如影随形。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搜寻着张婶提过的、能清热消炎的“金沸草”。脚下湿滑的腐叶突然一陷,她整个人失去平衡,顺着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剧痛从脚踝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她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绝望——小梅还在病床上等着她。她抹了一把脸,挣扎着试图站起来,脚踝却像被铁钳死死咬住,钻心的痛楚让她眼前发黑。寒冷、恐惧、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越收越紧。

“李老师?是李老师不?”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穿透浓雾般的黑暗,是张婶!她举着松明火把,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满是担忧的脸庞。原来王嫂不放心,跑去村上告诉了张婶。张婶二话不说,带着两个精壮后生一路寻上山来。张婶利落地查看李芳的伤势,麻利地解下自己的头巾,又招呼后生砍下两根结实的树枝,迅速给她做了个简易固定。她粗糙温暖的手拍着李芳冰冷颤抖的手背:“莫怕,有婶子在!娃的病更要紧!”她转向一个后生:“狗娃,你腿脚快,跑回去,把我家柜子底下那个蓝花布包拿来,里头有晒好的金沸草根!”又对另一个说:“铁蛋,你背着李老师,咱慢慢下山,稳当点!”火把的光晕在张婶坚毅的面容上跳跃,那温暖的光亮驱散了李芳心中最深的恐惧。

当李芳被背回张婶家温暖的土炕上,狗娃也气喘吁吁地送来了药包。张婶亲自守着药罐,小心地煎煮草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时,李芳心中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暖流。几天后,李芳脚伤稍好,能下地了,便不顾劝阻,瘸着腿去帮张婶家收拾晾晒的苞谷。张婶的儿媳快生了,家里正缺人手。李芳默默地做着,笨拙而专注,仿佛要将心中无法言说的感激都揉进这每一粒金黄的苞谷里。

一场罕见的大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家属区地势低洼处很快成了泽国。雨水浸泡着本就单薄的干打垒土墙,墙体吸饱了水,无声地软化、变形。终于,第西天深夜,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闷的垮塌声骤然撕裂了雨幕,紧接着是女人们尖锐的惊呼:“菜窖塌了!菜窖塌了!”

声音如同警报,瞬间刺破雨夜。周卫东几乎是从床铺上弹起来的,一把抓起雨衣就冲了出去。李芳紧随其后,连雨具都顾不上拿。菜窖是家属区过冬的命脉所在,里面储存着大家千辛万苦囤积的白菜、萝卜和土豆。浑浊的泥水正从坍塌的土方缺口处汹涌灌入。昏暗的马灯下,男人们吼叫着,拼命用铁锹、脸盆甚至双手,试图堵住缺口,阻止更多的泥水涌入。女人们则冲进及膝深、冰冷刺骨的泥水里,不顾一切地打捞那些漂浮着的、沾满泥浆的白菜。李芳冲进冰冷的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她弯下腰,双手在浑浊的水里摸索,奋力捞起一棵棵沉重的、沾满泥浆的白菜,抱在怀里,再蹚着水艰难地送到地势稍高的地方。泥水冰冷,她的牙齿在打颤,手臂酸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就在她又一次弯腰摸索时,借着旁边人晃动的手电光,她瞥见背篓深处,几颗洗得干干净净、用旧布仔细包好的腌萝卜和一小罐红亮的辣椒酱,稳稳地塞在白菜下面。那熟悉的蓝花布包,是张婶的!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李芳的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不远处,张婶正佝偻着腰,同样奋力地从泥水里捞起一棵白菜,她的蓑衣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两人目光在昏暗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雨水敲打万物的喧嚣,和彼此眼中那无需言说的、湿漉漉的暖意。

大雨过后,家属区一片狼藉。倒塌的土墙,淤积的泥浆,还有那些被抢救出来却沾满泥污的过冬菜蔬,在空地上堆成了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菜蔬腐烂前微妙的发酵气味。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照在这片劫后的土地上。

李芳和王嫂她们在空地上整理着那些被泥水浸泡过的白菜。她们小心翼翼地剥掉最外层腐败的叶片,将里面尚好的菜心仔细晾晒在临时拉起的绳索上。阳光慷慨地洒落,经过雨水的冲刷,天空澄澈得如同巨大的蓝宝石。李芳低着头,专注地剥着手中的白菜。菜叶上残留的泥点沾在手指上,凉凉的。她拿起脚边那块珍贵的肥皂——那是供应点本月配给的最后半块。肥皂己经用得很薄了,边缘有些发软。她拿起它,没有犹豫,用菜刀小心地、均匀地将它切成了薄薄的几片。阳光照在透明的薄片上,折射出微弱却纯净的光。她将薄薄的肥皂片一一分给身边忙碌的邻居们。

“李姐,这……”王嫂看着递过来的肥皂片,有些惊讶,更有些无措。

“拿着吧,”李芳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劳作后的微微沙哑,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省着点用,总能对付过去。菜叶子,多洗几遍,也能干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沾着泥点、带着疲惫却仍在坚持劳作的面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白菜帮子剁碎了,一样能包饺子。”

王嫂低头看着手中那薄得几乎透明的肥皂片,又抬头看看晾绳上那些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摇曳、努力伸展着洁白叶脉的白菜心,它们湿漉漉的叶片上,水珠正缓缓汇聚、滴落,在阳光下闪烁出细碎如银箔般的光芒。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紧绷的线条慢慢柔和下来,仿佛被那微弱却真实的希望熨帖过。其他几个女人也默默接过了肥皂片,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剥菜叶的轻微嚓嚓声,风吹过绳子上白菜的簌簌声,还有远处山坳里,那不知疲倦的开山炮声,低沉而固执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所有人的心房。

周卫东从厂区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机油的污渍。他看到空地上那一片在阳光下晾晒的、努力伸展着洁白叶脉的白菜心,看到妻子和邻居们安静劳作的背影。他走到李芳身边,蹲下身,拿起一棵白菜,笨拙却认真地学着剥去外层坏掉的叶子。他沾着油污的手指触碰到了李芳同样沾着泥点的手背。李芳抬起头,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到丈夫脸上有深深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望向她和那些白菜时,却映着天空的澄澈,也映着一种异常明亮而坚韧的东西。

周卫东喉头动了动,声音低沉而干涩:“芳,对不住……让你们跟着受苦。”他抓起一把湿冷的泥土,又慢慢松开,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这地方……比想象的还要难。”

李芳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掉他手上沾着的泥浆和油污。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擦干净了,她才抬起头,目光越过晾晒的白菜,越过低矮的家属区屋顶,投向远处山峦间那片灯火彻夜不息的厂区。巨大的厂房轮廓在薄暮中隐现,那里是丈夫和千万个如他一样的人燃烧生命的地方。

“再难,”李芳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清晰地落入周卫东耳中,“也总得有人把根扎下去。”

周卫东猛地一震,看向妻子。李芳脸上沾着泥点,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但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像暴风雨后深邃的湖面,倒映着夕阳最后一抹瑰丽的余晖,也映着远处厂区渐次亮起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灯火。那些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连缀起来,如同坠落山坳的星河,微弱却执着地闪烁着,仿佛在无声宣告着一种扎根于泥泞、却必将刺破黑暗的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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