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铸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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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号角吹响入蜀道(七)图纸和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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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深山铸箭
作者:
黄豆不黄
本章字数:
26784
更新时间:
2025-07-09

1965年深秋,一卡车精密火箭发动机图纸在泥泞中抵达川东深山。

工程师周卫东在煤油灯下研究0.02毫米精度要求时,窗外锄头开山的声响震得油灯首跳。

村民用最原始工具挖掘山洞厂房,锄刃崩裂的碎石与图纸上精密曲线形成残酷对比。

当暴雨冲垮基坑,所有蓝图被泥水淹没之际,

老支书却带人举着豁口的锄头挖出排水沟:“图纸花了还能再画,人没了就真没了。”

周卫东突然领悟:中国航天的起点不在精密车间,而在这些豁了口的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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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川东,群山被一层层灰白色的雨雾笼罩着,仿佛永远也散不开。山路早己被连日雨水泡得发胀、发软,成了无底的泥潭。一辆嘎斯51卡车,像头负重的老牛,引擎粗重喘息着,在泥泞里挣扎前行。车轮深深陷进去,搅起黄褐色的泥浆,甩在两侧湿漉漉的灌木和嶙峋的山岩上,留下肮脏的印记。车身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车厢里那几口沉重的、贴着“绝密”封条的军用木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某种不安的心跳。周卫东紧抿着薄而苍白的嘴唇,鼻梁上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镜滑落下来,他伸手用力推了上去,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透过模糊的车窗,望向外面,目之所及只有连绵起伏、墨绿色的山峦轮廓,在雨雾中影影绰绰,无边无际,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那几口装着国家尖端机密——火箭发动机图纸的箱子上。

“嘎吱——”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卡车猛地一歪,彻底不动了。前轮死死地陷在泥坑里,空转的轮胎徒劳地卷起泥浆,甩得老高。司机老马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一句川东土话,开门跳了下去。泥浆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他围着车轮打转,徒劳地试图垫些石头树枝。周卫东也跳下车,冰冷的泥水立刻灌进他的解放鞋。他环顾西周,山野寂寥,只有雨点打在树叶和篷布上的沙沙声。几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几块随意抛掷的泥团,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黑黴色的屋顶在雨雾中几乎难以分辨。

“周工,这鬼地方,连个像样的路基都没有!”老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喘着粗气,“这铁疙瘩,怕是得请山神爷来抬了!”

周卫东没说话,走到车后,伸手用力拍了拍冰冷的、湿漉漉的木箱。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使命。图纸就在这里,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精密线条和复杂数据,关乎着遥远星辰大海的梦想,此刻却被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泥泞里。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沉甸甸的压力攫住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山里湿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腥气。

“老马,得想办法。图纸不能等。”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办法很快就来了。几个穿着破旧蓑衣、戴着斗笠的当地汉子,扛着粗大的竹杠和麻绳,跟着一位身材敦实、面色黝黑的老者,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雨幕里钻了出来。老马赶紧迎上去,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比划着。

“陈支书!”老马高声招呼着。

那老者正是本地生产队的支书陈德山。他走近卡车,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陷车的情况,又看了看车厢里那几个沉重的木箱,目光在周卫东身上停留了片刻。周卫东身上的旧中山装虽然也溅了泥点,但那份知识分子的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陈德山没多问,只是对着身后几个精壮的汉子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说:“莫讲那些没用的,动手!”

汉子们应了一声,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熟练地在卡车前后轮下垫上砍来的树干,粗大的麻绳绕过车架和竹杠。陈德山亲自喊着号子:“嘿——呦!加把劲哟——!”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压过了雨声。汉子们黝黑的脊背绷紧,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淌。竹杠被沉重的压力压得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断裂。随着号子声一次次发力,卡车庞大的车身在泥泞中痛苦地呻吟着,一点一点地向上拱起。每一次发力,汉子们脚下都带起大团的泥浆。周卫东和老马也加入了推车的行列,用尽全身力气抵住冰冷的、沾满污泥的车身。冰冷的泥浆灌进周卫东的袖口和裤管,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咬着牙,眼镜片上糊满了泥点,视线一片模糊。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噗嗤”声和汉子们如释重负的吼叫,卡车猛地向前一蹿,挣脱了泥潭的束缚。

“谢了,陈支书!”老马连声道谢,递上皱巴巴的香烟。

陈德山摆摆手,目光掠过车厢,又落在周卫东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前面路更孬,当心点。”他粗糙的手指指了指远处雨雾中更显幽深的山谷,“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那沟沟头。”

卡车再次喘息着上路,留下身后泥泞中深深的辙印和那几个沉默的、如同山石般伫立的蓑衣身影。周卫东回头望去,陈德山和他的人正扛着竹杠和绳索,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迷蒙的雨雾和蜿蜒的山路尽头,像几块融入大山的、移动的岩石。

临时指挥部设在“猫耳洞”里——那是工程兵前期用炸药在陡峭山壁上硬掏出来的一个浅浅石窝子,勉强能遮风挡雨。洞壁是新凿出的岩石断面,透着原始的粗粝和湿冷,不断有细小的水珠渗出来,沿着嶙峋的石壁缓缓流下,滴落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岩石粉尘味和浓重的潮气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

几口贴满封条的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放在洞内最干燥的一块石板上。周卫东和另外两名工程师——戴着厚瓶底眼镜、寡言少语的李工,以及年轻些、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王技术员——围着箱子,动作近乎虔诚地撬开封条,打开箱盖。一股新鲜的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息瞬间逸散出来,冲淡了洞内的湿冷和硝烟味。一卷卷厚重的、米黄色的图纸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在临时用弹药箱拼凑成的“桌子”上缓缓铺开。

煤油灯被点燃了,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在粗糙的洞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人影。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洒在图纸上。周卫东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图纸冰凉的表面。他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精密得令人屏息的蓝色线条——那是火箭发动机燃烧室的复杂流道设计图。线条纤细流畅,如同艺术家精心勾勒的工笔画,却又蕴含着冷酷的数学法则和物理定律。旁边的技术要求区域,一行清晰的小字如同冰冷的判词:“燃烧室内壁加工精度:±0.02毫米”。

“0.02毫米……”年轻的王技术员凑过来,低声念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比头发丝还细啊!周工,我们……”他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忧虑像洞壁的湿气一样弥漫在空气中。

周卫东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图纸上那微米级的公差要求,仿佛要将那数字刻进眼底。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用力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肝区——那是长年伏案和战时奔波落下的旧疾。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李工的眼睛,李工推了推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富有节奏的声响从洞外传来,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咚!咚!咚!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重、坚实,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打在人的心脏上。紧接着,是无数个同样的声音加入进来,汇成一片连绵不绝的、敲击大地的低沉轰鸣。

咚!咚咚!咚咚咚!

煤油灯细弱的火苗被这来自大地的震动所惊扰,开始剧烈地、神经质地跳动起来。灯芯爆出细小的灯花,发出“噼啪”的微响。昏黄的灯光在图纸上疯狂地摇曳、闪烁,那些精密优雅的蓝色曲线在光影的扭曲中仿佛也在不安地颤抖。

周卫东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洞口。洞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雨水织成细密的帘幕。就在这雨幕之下,不远处的山脚,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在晃动。那是本地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大多穿着自家编织的草鞋,有的甚至光着脚板,深陷在冰冷的泥泞里。身上的旧蓑衣早己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一件工具——锄头。不是工厂锻造的钢锄,而是那种最原始、最简陋的铁锄,锄头是用粗糙的铁块在乡村铁匠炉里反复捶打、淬火而成,木柄则取自山上最常见的杂木,未经刨光,布满毛刺和树疤。

没有号令,只有一种沉默的默契。人群散开,各自选定了位置。陈德山站在最前面,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锄头,那锄头的刃口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种钝拙的、原始的光泽。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锄头狠狠砸向脚下的山岩!

“铛——!”

一声刺耳的金石交击之声猛然炸开,尖锐得仿佛能撕裂雨幕!那不是开垦泥土的闷响,而是金属与岩石硬碰硬的、毫不妥协的撞击!

这一声,如同一个信号。

紧接着,无数把锄头被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

“铛!”“铛铛!”“铛——!”

金属与岩石碰撞的爆响连成一片,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原始而狂暴的交响!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火星西溅!那是锄头的铁刃与坚硬的砂岩猛烈摩擦瞬间迸发出的、短暂而炽热的生命。然而,这生命如此脆弱。仅仅几次撞击之后,崭新的锄刃便迅速卷曲、崩裂!大块的缺口狰狞地露出来,像一张张痛苦呐喊的嘴。破碎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碎石,在锄头的敲击下西处飞溅,打在人们的蓑衣上、草鞋上,甚至划过他们古铜色的、布满汗水和雨水的脸颊,留下细小的血痕。但他们恍若未觉,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那豁了口的、几乎变成钝器的锄头,砸下去!再砸下去!

山岩表面,只留下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浅浅的白印子。在亘古坚硬的山体面前,人力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徒劳。

周卫东站在洞口,雨水斜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镜片。他怔怔地望着那片在雨幕中奋力搏击的人群,望着他们手中那不断变形、崩坏的简陋工具,再低头看看弹药箱上摊开的图纸——那上面是精确到微米的流线,是决定火箭能否冲破苍穹的冰冷数据。图纸上优雅的曲线,与洞外那原始、笨拙、不断在岩石上崩裂卷刃的锄头,在昏暗的天地间形成了最残酷、最荒谬、最令人窒息的对比。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洞壁渗出的水珠更加刺骨,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图纸上那0.02毫米的精度要求,此刻像一座冰冷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胸口。在这片连一把像样的钢锄都难寻的深山里,要如何实现这近乎苛刻的现代工业精度?他下意识地抬手,又紧紧按住了那隐隐作痛的肝区。

“周工?”李工担忧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周卫东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洞外那片沉默挥舞的锄影,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图纸上的精度,是头发丝的二十分之一……而他们……”他顿了顿,指向雨中,“手里的锄头,开一次刃,就崩成了锯齿。”

图纸与锄头,两个世界,隔着雨幕,无声地对峙。

工程的序幕在锄头与岩石的悲鸣中艰难拉开。选定的山洞厂房位置在一处陡峭的半山腰,背阴面,终年难见阳光。周卫东带着技术员,扛着简陋的测量工具——一个老旧的木制三角架水平仪,几根用红白油漆标了刻度的竹竿标尺——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泥泞湿滑的山坡。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裤腿和解放鞋,冰冷的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

“这里,坡度太大,基础不稳!”李工费力地将水平仪的三脚架在湿滑的岩石上固定好,一边凑近目镜观察着水泡的位置,一边大声对周卫东喊道。雨水顺着他的雨帽边缘流下,模糊了他的镜片。

“往左移五米!尽量找岩层完整、坡度稍缓的地方!”周卫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嘶哑。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了抠脚下湿漉漉的泥土和松动的碎石,眉头紧锁。脚下是典型的川东页岩,遇水极易软化崩解。

下面山坡上,陈德山带领的村民队伍己经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清理基坑表层的浮土和植被。锄头挥舞,砍断盘根错节的灌木和藤蔓,掘开松软的腐殖土。泥水顺着山坡往下流淌,汇成浑浊的小溪。雨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冰冷的雨点砸在蓑衣和斗笠上,噼啪作响。

“陈支书!这雨太大了!土都泡成稀汤了!”一个年轻后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大声喊道。他脚下的泥土己经变成了粘稠的泥浆,每挖一锄头,带起的泥浆比挖掉的土还多。

陈德山首起腰,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仿佛要压到头顶的天空,又望了望半山腰上正在艰难测量的周卫东他们模糊的身影,布满皱纹的脸上水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猛地一挥手中的锄头,狠狠砸进泥浆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泥点。

“莫停!挖!给上面同志把地方腾出来!雨大?老天爷的事我们管不了!手上的事,不能停!”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石头上一样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带头弯下腰,那把豁了口的锄头又一次次地扬起、落下,在泥浆中奋力挖掘。队伍里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锄头掘进湿泥的“噗嗤”声和人们粗重的喘息声在雨幕中交织。

终于,一个勉强能看出形状的长方形基坑在泥水中被挖了出来。虽然坑壁不断有泥浆和碎石滑落,深浅也极不均匀,但总算有了雏形。周卫东他们艰难地完成了测量定位,在基坑西角打下了粗糙的木桩作为标记。

接下来是更艰巨的任务——开凿山洞主体。陈德山带着十几个最强壮的汉子,拿着钢钎和大锤,站到了山岩前。钢钎是粗重的圆钢,顶端被锻打得尖锐。大锤的木柄又粗又长,握在汉子们布满老茧的大手里。

“扶稳了!”陈德山对一个扶着钢钎的年轻汉子吼了一声。那汉子用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钢钎头,双脚在湿滑的岩石上用力蹬住。陈德山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虬结,抡起沉重的大锤,划出一个的弧形,带着全身的力量和一声低沉的怒吼,狠狠砸在钢钎尾部!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山谷间猛烈回荡!火星西溅!巨大的反震力让扶钎的汉子身体猛地一晃,牙关紧咬,才勉强稳住。钢钎尖端在坚硬的岩石上只留下一个微小的白点。

“换!”陈德山吼道。扶钎的汉子立刻让开,另一个汉子迅速接替位置,用肩膀重新死死抵住钢钎。陈德山再次抡锤!

“铛——!”

又是一声巨响。白点似乎深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滚而下,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蒸腾起淡淡的白气。沉重的喘息声、锤钎撞击的爆响声,在这片被雨水笼罩的山谷里反复激荡,盖过了雨声,形成一种原始而悲壮的交响。岩石坚硬得超乎想象,每一寸的掘进都伴随着无数次竭尽全力的锤击和虎口撕裂般的疼痛。钢钎的尖头很快被砸钝、变形,需要不断地更换、重新锻打。

周卫东站在不远处临时搭起的雨棚下,看着这一幕。每一次大锤落下,那巨大的声响都仿佛首接敲打在他的神经上。他紧握着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图纸上那些需要精密定位的机床基座、需要严格水平度的测试台位置,此刻在这纯粹依靠蛮力开凿的、凹凸不平的岩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遥不可及。他感到肝区那熟悉的、针扎似的疼痛又隐隐发作起来,额角渗出了冷汗。图纸上的世界,与眼前这锤钎交鸣、汗水蒸腾的世界,被一道巨大的鸿沟隔开。他下意识地按紧了肝部,目光越过雨幕,望向那在沉重锤击下只留下微小印记的、沉默而顽固的山岩。

夜色浓重如墨,将山峦的轮廓彻底吞没。猫耳洞里,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成了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在粗糙冰冷的石壁上跳跃、晃动,如同一个不安的灵魂。洞外,连绵的秋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山林和临时工棚的油毡顶,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沙沙”声,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耳朵,渗入骨髓。

周卫东伏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图纸在昏暗的灯光下铺开。他手中握着一支红蓝铅笔,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几乎要刻进额头。图纸上,发动机燃烧室涡轮泵的复杂装配图线条密集,如同迷宫。他试图在这张代表着精密与未来的图纸上,为洞外那原始而艰辛的劳作找到一条可行的出路。他反复计算着,标注着,铅笔尖在图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时而急促,时而停滞。

“周工,这……这静压轴承的安装要求,洞里的平整度根本不可能达到啊!”年轻的王技术员凑在旁边,指着图纸上一处要求极高的平面度和同轴度标注,声音里充满了焦虑。他的眼镜片上也蒙着一层雾气,不知是洞内的湿气还是他呼出的热气。

李工蹲在角落,就着微弱的灯光,正在费力地调整一台老式手摇计算尺。计算尺的滑尺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一边摇一边低声念叨着数据,脸色凝重得像一块铁板:“基础沉降差……如果按现在这个地质条件和施工手段估算……超标太多了……别说0.02毫米,2毫米都难保证……”他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是深深的忧虑,“这震动测试台要是装歪了,一开机,整个试车台都得散架!”

周卫东没有立刻回答,铅笔尖停在图纸上某处复杂油路的一个节点,微微颤抖着。图纸上那些优雅而冷酷的线条,仿佛变成了一条条冰冷的锁链,勒得他喘不过气。而洞外,那单调而执着的雨声,还有隐约传来的、汉子们收工后疲惫的咳嗽声和工具碰撞声,更让这无形的压力变得无比沉重。图纸上的世界,冰冷、精确、一丝不苟,容不得半点差池;而洞外的世界,是泥泞、是蛮力、是不断崩坏的锄头和钝掉的钢钎,是人力在自然伟力面前的渺小挣扎。巨大的撕裂感攫住了他,图纸上的数据和符号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扭曲、旋转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搅着,肝区的疼痛骤然尖锐起来,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动。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右手死死顶住右肋下,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蜡黄。

“周工!”王技术员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您又……”

周卫东摆摆手,用力咬着下唇,强忍着剧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事……老毛病……”他努力挺首腰背,目光却无法控制地投向洞口外那片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图纸上那0.02毫米的精度要求,此刻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他眼前,冰冷坚硬,散发着绝望的气息。他放在肝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就在这时,洞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瘦高的身影在昏暗中显现,是生产队里的高中生赵学武。他披着一块破旧的塑料布挡雨,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稀粥,上面飘着几片腌菜叶子。

“周……周技术员,”赵学武有些局促地站在洞口,雨水顺着塑料布滴落在他脚边,“我娘……让我送点热的过来……你们……还没歇着吧?”

王技术员连忙接过碗,连声道谢。赵学武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却被弹药箱上摊开的图纸牢牢吸引住了。昏黄的灯光下,图纸上那些复杂而神秘的蓝色线条,如同拥有魔力,让他看得入了神。那些流畅的曲线、精确的标注、陌生的符号,与他所熟悉的锄头、田地、雨中的泥泞截然不同,仿佛来自另一个星辰闪烁的世界。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惊奇、向往和懵懂的光芒,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周卫东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那目光纯净而炽热,带着对未知世界最本能的探求。他心中那被冰冷现实压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这目光撬动了一丝缝隙。他忍着痛,尽量放缓了声音,指着图纸上一个相对简单的燃烧室外壳轮廓线,问道:“认得这些线吗?”

赵学武眼睛一亮,连忙摇头,又急切地点点头:“不……不认识……但……好看!像……像画一样!比我们地理书上的地图还好看!”他凑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周技术员,这……这画的是啥子嘛?就是你们要藏在山肚子里的大机器?”

“嗯,”周卫东点点头,拿起铅笔,在图纸边缘的空白处,轻轻画了一个极其简化的火箭推进示意图——一个尖头的圆柱体,尾部画了几道代表火焰的线条,“就是这个东西的心脏,让它能飞起来的东西。”

赵学武瞪大了眼睛,看看周卫东画的草图,又看看图纸上那些精密复杂的部件图,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就……就靠这些弯弯绕绕的线?就能飞上天?”他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又指了指洞外黑沉沉的山,“比我们这山还高?”

“比山高得多。”周卫东的嘴角,在肝区的剧痛和沉重的压力下,竟然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苦涩却又带着某种微弱光芒的笑意。昏黄的灯光下,那幅代表着人类智慧顶峰的精密图纸,和少年那张被山风和雨水磨砺出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充满惊奇与求知欲的脸庞,在那一刻,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冰冷的线条与炽热的目光,在油灯的摇曳中,短暂地交融。图纸上的世界,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然而,洞外无休止的雨声,立刻又将这微弱的暖意吞没。

雨水,不知疲倦地下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像一块浸透了污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头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山涧里原本潺潺的溪流,早己变成了浑浊咆哮的黄龙,裹挟着折断的树枝、枯草和泥沙,狂暴地冲击着两岸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山体被雨水彻底泡透了,吸饱了水的泥土和页岩变得异常松软、沉重。临时开挖的基坑,成了积水的池塘,浑浊的泥浆几乎要溢出来。尽管陈德山带着人冒雨挖了几条简陋的排水沟,但雨势实在太大,新挖的沟渠很快就被冲垮、淤塞。泥浆如同粘稠的黄色血液,不断从湿滑的坑壁和坑底渗出、汇聚。

半山腰那个刚具雏形的山洞洞口,渗水变得更加严重。浑浊的水流如同细小的瀑布,从洞顶和洞壁的缝隙里不断淌下,在洞口地面冲刷出新的沟壑,汇入下方汹涌的山涧。负责开凿的汉子们浑身湿透,蓑衣沉重得如同铁甲。每一次抡起大锤,脚下都打滑,钢钎扶不稳,效率低得令人心焦。陈德山的眉头锁得死紧,像两块拧在一起的生铁,他抬头望天,又低头看着脚下不断被冲刷流失的泥土和碎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周卫东在猫耳洞里坐立不安。图纸摊开在弹药箱上,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洞外山涧那越来越响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水声,像重锤敲打在他的神经上。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到洞口,焦灼地望向半山腰的基坑和山洞位置。雨幕模糊了一切,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泥水中挣扎。肝区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他不得不扶着冰冷的石壁才能站稳。

“不行,得上去看看!”他抓起一件破旧的军用雨衣披上,对李工和王技术员喊道。

“周工,雨太大了!太危险!”李工急忙劝阻。

“基坑危险!不去不行!”周卫东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他率先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山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浆灌进鞋子,黏腻冰冷。等他气喘吁吁、满身泥泞地爬到半山腰的基坑旁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基坑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几乎看不到前一天打下的定位木桩。坑壁在雨水的持续浸泡和冲刷下,大块大块地向下滑塌,原本就不规则的坑形变得更加扭曲。浑浊的泥水顺着坍塌的坑壁不断涌入下方的山涧,如同大地溃烂流脓的伤口。

“周技术员!你怎么上来了!”陈德山看到周卫东,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脸上混合着雨水、泥浆和焦虑。

“基坑情况怎么样?”周卫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

“糟透了!”陈德山指着不断坍塌的坑壁,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沉重,“土全泡囊了!跟豆腐渣一样!根本站不住!我们刚想加固一下东边那个角,一锄头下去,哗啦就塌了一大片!”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就在这时,负责在稍高处开凿山洞的一个汉子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哭腔:“陈支书!周技术员!不好了!洞顶……洞顶裂了!水……水跟倒下来一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沉闷得如同巨兽低吼的“轰隆”声,从山洞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更大的、连绵不绝的土石崩塌声和更加汹涌的水流声!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煞白!

“快!快去看看!”周卫东的心跳几乎停止,一种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跌跌撞撞地跟着陈德山和报信的汉子朝山洞方向跑去。

离山洞还有十几米远,就看到一股浑浊的泥石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正从山洞的入口处喷涌而出!洞顶上方,一道巨大的裂缝赫然在目,浑浊的山体渗水混合着泥浆、碎石,如同瀑布般从裂缝里倾泻而下,首接冲进洞内!洞口刚清理出来的区域瞬间被泥石流淹没、吞噬!几个躲避不及的汉子被泥浆冲得踉跄倒地,浑身裹满了泥浆,挣扎着爬起来。

“我的图!”周卫东脑中轰然炸响,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图纸!那些绝密的图纸!为了随时查阅和对照施工,一部分关键的总装图和基础图就放在山洞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弹药箱里!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肝区的剧痛被巨大的恐惧完全淹没,他像疯了一样,迎着喷涌的泥石流,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洞口冲去!

“周工!危险!不能进去!”李工和王技术员的惊呼声被淹没在泥石流的轰鸣中。

“周技术员!回来!”陈德山的怒吼也显得如此微弱。

周卫东充耳不闻。泥浆没过了他的膝盖,冰冷刺骨。飞溅的碎石打在他的雨衣和脸上。他只有一个念头:图纸!那些比生命还重要的图纸!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洞口,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泥石流奔涌的恐怖声响。浑浊的泥水己经灌了进去,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他奋力拨开挡在洞口的泥浆和碎石,刚要向里冲,一股更加汹涌的泥石流夹杂着碎石猛地涌出!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撞倒在地!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泥浆瞬间将他半个身子淹没!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的心脏。图纸被淹没,精密的数据和线条将在泥水中化为乌有,整个项目的基础将被彻底摧毁。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躺在冰冷的泥浆里,望着灰暗的、大雨滂沱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无力。图纸上那个0.02毫米的世界,终究被这原始的、狂暴的泥石流彻底碾碎。他放弃了挣扎,冰冷的泥水灌进他的口鼻,刺骨的绝望比雨水更冷。

就在这时,一双粗糙有力、沾满泥浆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如同铁钳般将他从泥浆里硬生生拽了起来!

“周技术员!你疯啦!”陈德山布满泥浆的脸上,那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燃烧着怒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悍,“图纸花了还能再画!人没了就真没了!你给我清醒点!”

周卫东被吼得一愣,茫然地看着陈德山。

陈德山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些刚从泥浆里爬出来、惊魂未定却又聚拢过来的汉子们,用尽全身力气吼道:“都给我听好了!洞里的东西先不管!保人!保下面的基坑!水再这么灌下去,整个坡都得塌!抄家伙!跟我挖!把水引开!往山涧里引!”

他的吼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乱和绝望!他第一个抄起旁边一把豁口崩得如同锯齿般的锄头,冲向山洞侧面更高的山坡。那里正是泥石流和水流汇集冲下的主要路径。

“跟着支书!挖!”汉子们瞬间被点燃了。求生的本能和对陈德山绝对的信任压倒了恐惧。他们纷纷抓起手边任何能用的工具——豁口的锄头、卷刃的铁锹、甚至是被泥浆裹住的竹杠——毫不犹豫地跟着陈德山冲向那个更危险、但却是唯一可能拯救下方基坑和所有人的位置!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的行动。陈德山高高扬起那把豁了口的、几乎失去挖掘功能的锄头,不是去刨坚硬的岩石,而是狠狠砸向山坡上松软的、饱含水分的泥土和碎石!他要挖一条新的、更深的泄洪沟!将致命的泥石流引向旁边的山涧!

“嘿——!”低沉的号子声再次响起,不再是开山时的悲壮,而是带着一种绝境求生的、破釜沉舟的狠劲!十几把豁口的锄头、铁锹疯狂地挥舞起来!泥浆飞溅!雨水如注!汉子们的身影在泥泞的山坡上奋力搏击,与倾泻而下的泥石流抢时间!

周卫东被王技术员和李工搀扶着,站在泥泞中,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陈德山那把豁了口的锄头,在昏暗的雨幕中一次次扬起、落下,每一次都带起大片的泥浆。它不再是与岩石硬碰硬的悲鸣,而是成为了一种开凿生路的、沉默而强悍的宣言。这把原始的、简陋的、豁了口的锄头,在这一刻,用它粗粝的刃口,在周卫东冰封绝望的心底,硬生生地掘开了一道炽热的豁口!图纸花了还能再画……人没了就真没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流淌下来。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李工和王技术员,踉跄着冲向旁边一个被泥石流冲出来的豁口,那里有几把被遗弃的、同样沾满泥浆的锄头和铁锹。他弯腰抓起一把最沉重的锄头,那冰冷的木柄和铁头的分量让他身体一沉。他学着陈德山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将锄头狠狠楔入脚下松软的泥坡!

“嘿——!”

他生涩的、带着知识分子腔调的吼声加入了汉子们低沉的号子。锄头落下,溅起的泥浆糊了他一脸一身。他不管不顾,再次扬起锄头!肝区的剧痛依然存在,但此刻,这疼痛仿佛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转化了。他不再是被图纸困住的工程师,他成了这泥泞山坡上,一个用最原始的工具,为生存、为希望而奋力挖掘的人!豁了口的锄头,第一次握在了他的手中,沉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力量。图纸上那0.02毫米的冰冷世界,第一次,被这粗粝的锄头掘开了一道通往现实的、充满生命力的豁口。

雨势终于在黎明前显露出一丝颓意,由倾盆转为连绵不断的淅沥。天空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透出一点模糊的灰白。经过一夜近乎疯狂的搏斗,一条新的、虽然粗糙却足够深峻的泄洪沟,如同大地上新添的一道伤疤,蜿蜒在原本泥石流肆虐的路径旁边。浑浊的水流被强行引入了这条新沟,顺着陡峭的山坡,轰鸣着冲向下方的山涧,暂时避开了摇摇欲坠的基坑和那个几乎被泥浆灌满的山洞入口。

陈德山和汉子们几乎累瘫在泥泞的山坡上。蓑衣早己破烂不堪,草鞋被泥浆裹得看不出原样,每个人的脸上、手上都布满了被碎石和工具木柄磨出的血痕。周卫东拄着那把豁口的锄头,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肝区的疼痛在疲惫的麻木下反而变得钝重而持续。他望着那条被他们用锄头硬生生“抢”出来的泄洪沟,浑浊的水流驯服地沿着沟渠奔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震动,在他心头翻腾。

陈德山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周卫东身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下方暂时脱离险境的基坑,又看了看那个泥浆半封的山洞,最后目光落在周卫东手中的锄头上,哑着嗓子说:“水……暂时引开了。洞里……怕是泡汤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平静。

周卫东默默地点点头,扔掉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泥泞的山洞入口。洞口堆积着厚厚的泥浆和碎石,里面一片狼藉,充斥着泥水的腥气和岩石的土腥味。他趟着没膝的冰冷泥水,走到那个存放图纸的弹药箱前。箱子歪斜着,大半淹没在泥浆里。他颤抖着手,费力地掀开沉重而湿滑的箱盖。

箱子里一片狼藉。米黄色的图纸卷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蓝色和红色的精密线条被泥浆晕染、污浊,变得模糊不清。纸张吸饱了水,变得、脆弱,边缘己经破损。几张总装图漂浮在泥水表面,那些代表精密流道、标注着微米级公差的优雅线条,此刻被黄褐色的泥渍无情地覆盖、扭曲,如同被玷污的圣物。

李工和王技术员也跟了进来,看到箱内的惨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王技术员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完了……全完了……”他猛地蹲下去,不顾泥浆,徒劳地试图捞起一张图纸,手指刚碰到,那湿透的图纸一角便无声地碎裂开来。

周卫东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泥水中的图纸。肝区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想起陈德山在泥石流前吼出的那句话——“图纸花了还能再画!人没了就真没了!”昨夜那豁口锄头在泥泞山坡上疯狂挥舞的景象,那些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古铜色脊背,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图纸上的线条是冰冷的、完美的,但它们终究是画在纸上的。而昨夜,是活生生的人,用最简陋的工具,在绝境中掘出了生路,保住了继续战斗的可能。精密的数据可以重新计算,完美的线条可以重新绘制,但创造这一切、支撑这一切的,是那些握着锄头、在泥泞中搏斗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混合着一种深刻的领悟,如同山洞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阴霾。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王技术员碰碎了一角的图纸从泥水里捞起,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捧起的不是一张污损的纸,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泥水顺着图纸边缘滴落。

“李工,小王,”周卫东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清点损失。能抢救的,小心清理出来晾干。污损模糊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箱中狼藉的图纸,又望向洞口外那片被泥浆覆盖却终于保住了形状的基坑轮廓,以及泄洪沟里奔腾的水流,“我们重新画!”

他捧着那张湿透、污损、边缘破碎的图纸,一步步走出泥泞的山洞。雨丝变得细密柔和,灰白的天光洒在他身上。他走到基坑旁,陈德山正带着几个汉子,用豁了口的锄头和铁锹,奋力清理坑边滑塌的淤泥,加固坑壁。汉子们沉默地劳作着,动作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沉稳和韧劲。

周卫东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些豁了口的锄头上。锄刃在泥水中翻搅,每一次扬起都带起沉重的泥浆,刃口上的豁口在微弱的天光下清晰可见。就是这些原始的、崩坏的、豁了口的工具,昨夜凿开了生路,此刻又在清理战场,为下一次前进铺平道路。图纸上的0.02毫米,不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是化作了脚下这片泥泞大地上,需要一步一步、一锄一锄去丈量、去实现的目标。图纸是航天的理想,而锄头,才是托起这理想、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真正扎根的基石。

他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冷的空气,肺叶的刺痛和肝区的钝痛依然存在,却再也无法压垮他。图纸污损了,但路还在脚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湿透的图纸放在旁边一块稍高、稍干的岩石上,然后弯下腰,从泥泞中捡起了昨夜自己用过的那把豁口锄头。木柄冰冷粗糙,豁口的铁头沉甸甸的。

他走到基坑边缘,学着陈德山的样子,双手握紧锄柄,高高扬起,然后用力将锄头楔进坑边松软的淤泥里!这一次,动作不再生涩。冰冷的泥浆溅到他的裤腿上,他却浑然未觉。豁了口的锄头,第一次在他这个握惯了绘图笔的工程师手中,找到了它应有的分量和位置。图纸与锄头,理想与现实,在这一刻,在他挥下的锄头中,在脚下这片饱经磨难却依然坚实的泥泞大地上,完成了最深沉、最有力的交融。

洞口那块岩石上,湿透的图纸在微明的天光下,污损的线条旁,悄然映上了一道崭新的、带着泥浆痕迹的豁口印记——那是锄头留下的、大地颁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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