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龙虎山废墟的血腥气、焦糊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阴寒死寂，如同粘稠的泥沼，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万法宗坛牌楼的断壁残垣，如同折断的巨人脊骨，在惨淡的晨光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凝固，连风都仿佛被这浓重的绝望冻结。
左青阳半蹲在冰冷的青砖前，指尖还残留着触摸那刺目血字“钥匙”的寒意和粘稠触感。他的身体绷紧如弓弦，眼神锐利如鹰隕，死死盯着朱炯指尖下方那块刚刚亮起过古铜光芒的青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混合着对张翰林牺牲的悲恸、对信物下落的焦灼，以及一种……面对眼前这难以理解一幕的、本能的惊悸。
左复明和刘长枫站在他身后，如同两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他们同样死死盯着朱炯那只苍白的手，盯着那悬浮于指尖、如同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血珠。方才那瞬间的悸动，法器低沉的共鸣嗡鸣，还有砖下那惊鸿一瞥的古铜光芒……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这绝非寻常道法！师叔祖他……究竟做了什么？！
朱炯仿佛对身后三道惊疑、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毫无所觉。
他依旧蹲在那里，姿势甚至有些慵懒。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下摆拖在染血的尘埃里，沾上了几点暗红，他却浑不在意。那张略显稚气的脸上，睡意未消，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大半眼瞳，只留下小半清澈的、倒映着指尖血珠的微光。
他歪着头，视线聚焦在那滴由张翰林遗志凝练而成的血珠上。那血珠在他指尖上方寸许悬浮，缓缓旋转，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最后执念的温热和纯净灵光，与周围冰冷死寂的环境格格不入。
朱炯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研究一件从未见过的玩具。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试探和漫不经心，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只同样苍白的手，五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他的食指，极其轻缓地、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点在了那滴悬浮的血珠之上。
没有预想中的血珠破裂、飞溅。
指尖触及血珠的瞬间，那滴殷红、纯粹、蕴含着张翰林最后生命印记的血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表面荡开一圈细微、几乎不可见的涟漪。随即，它竟如同融化了一般，无声无息地……渗入了朱炯那苍白的指尖皮肤之中！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那滴血珠从未存在过！
左青阳三人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瞪得滚圆！这是什么邪法？！吞噬精血？！不！那血珠蕴含的气息纯净而悲壮，绝非邪秽！可眼前这一幕……
朱炯的身体，在血珠融入指尖的刹那，极其细微地……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如同被微风拂过的柳枝。但那震动，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吸收了血珠的食指指尖。那里，皮肤依旧苍白，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眸深处，那如同亘古寒潭般的疲惫漠然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深埋地底的星辰，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块残留着带血手印的青砖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那只刚刚吸收了血珠的食指，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随意的姿态，再次点落。
点在了青砖上，手印中心那片血迹最浅、曾经覆盖着青铜碎片的位置。
指尖触及冰冷砖石的瞬间——
嗡！！！
这一次的悸动，远比之前强烈百倍！
不再是无声的涟漪！
一股无形的、磅礴的、仿佛来自洪荒大地深处的力量，以朱炯的指尖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却如同沉寂万载的巨钟被无形之力撞响，一圈凝练到极致的、肉眼可见的古铜色波纹，骤然扩散！
波纹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呻吟！地面上凝固的血迹、散落的灰烬、细小的碎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排斥，瞬间被清空、湮灭！以朱炯指尖为圆心，周围三尺之地，变得纤尘不染，光滑如镜！
那块被点中的青砖，更是首当其冲！
砖体内部，那道先前一闪而逝的古铜光芒，如同被点燃的恒星核心，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璀璨光华！光芒不再是微弱的闪现，而是如同实质的光柱，瞬间穿透了厚重的青砖！
不！不是穿透！
是……融化！
在左青阳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块承载着张翰林血手印、沾染着无数同门鲜血的青砖，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从朱炯指尖点中的位置开始，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消融！
不是碎裂，不是崩解，而是最彻底的……分解、湮灭！仿佛构成它的物质，在接触到那古铜光芒的瞬间，便回归了最原始的能量状态！
砖石消融的速度快得惊人！不过眨眼之间，整块青砖连同它下方的一部分地基，都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一个边缘光滑、深不见底的、碗口大小的圆形孔洞！
而在那孔洞的中心，一点古铜色的光芒，正静静地悬浮着。
不再是之前惊鸿一瞥的虚影，而是……实体！
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极其不规则的青铜碎片！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古老、历经岁月沉淀的暗沉铜色，表面布满了玄奥莫测、如同天然生成的混沌纹路。纹路深处，流淌着内敛而深邃的、如同星云漩涡般的古铜光泽。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承载了天地初开、万物起源般古老、厚重、苍茫的气息，从碎片上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废墟中的血腥和死寂！
这气息，浩然、正大、如同亘古长存的山岳！正是这股气息，方才引动了左青阳他们法器的共鸣！
碎片静静地悬浮在孔洞上方寸许，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每一次旋转，都仿佛牵引着周围空间的律动。
左青阳死死盯着那块碎片，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找到了！张翰林拼死护住的“钥匙”！就是它！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忍不住上前一步的瞬间——
朱炯动了。
他那只点出、制造了这匪夷所思一幕的食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熟稔到骨子里的随意，向前一探。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风云变色。
只是如同探囊取物般，极其轻描淡写地……用两根苍白的手指（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那块缓缓旋转、散发着浩瀚苍茫气息的……青铜碎片。
碎片入手。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九霄云外又似源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响起。
碎片上流淌的古铜色光华，如同受到安抚的怒涛，瞬间变得温顺、内敛，光芒收敛了大半，只剩下表面那玄奥的混沌纹路，依旧散发着深邃的微光。那股磅礴苍茫的气息，也如同潮水般退去，不再对外界产生强烈的压迫感。
朱炯捏着那块对他手掌来说显得有些大的青铜碎片，拿到眼前，凑近了看。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刚睡醒的、慢吞吞的慵懒。微微歪着头，清澈的眼眸半眯着，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碎片表面。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在辨认一个失散多年的……旧物。
碎片粗糙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那上面古老混沌的纹路，在他眼底流转。
他看了很久。
久到左青阳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神圣的一幕。
然后。
朱炯那薄而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不是笑。
那弧度太浅，太淡，转瞬即逝。更像是一种……终于确认了什么的、如释重负的……放松？
随即，他那双清澈的眼底深处，那仿佛沉淀了万古星河的疲惫感，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不再看那碎片。
仿佛确认了身份，便失去了兴趣。
捏着碎片的手指随意地一松。
那块承载着无数谜团、引动龙虎山血劫、被张翰林以命相护的青铜碎片，并未掉落。
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仿佛与他自身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轻飘飘地、极其自然地……贴附在了他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靠近心口的位置。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碎片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又似倦鸟归巢，就那么安静地、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那层薄薄的、普通的棉布道袍之中！
道袍表面，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依旧空空荡荡，看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那块碎片从未出现过，又或者……它本就该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朱炯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或者只是觉得无聊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沉重事务打扰了清梦的深深疲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哈欠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笨拙，像是久坐之后腿脚发麻。
他拍了拍道袍下摆沾染的灰尘，尽管那里其实己经一尘不染。
他依旧没有看身后如遭雷击、彻底石化的左青阳三人。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血腥的废墟，越过倒塌的万法宗坛，投向了龙虎山后山深处，那片被浓重云雾笼罩、隐隐传来雷鸣之声的……禁地方向。
薄而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吐出一句如同梦呓、却又清晰得仿佛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的话语：
“守墓人……该醒了……”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沧桑与……寂寥。
说完，他不再停留。
拖着那身空荡荡的旧道袍，一步三晃，如同一个梦游者，朝着后山那片云雾缭绕、雷声隐隐的禁地，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断壁残垣的阴影和尚未散尽的硝烟之中。
只留下左青阳、左复明、刘长枫三人，如同三尊泥塑木雕，僵立在原地。
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朱炯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地上那个光滑如镜、深不见底的孔洞，最后定格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上。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苍茫碎片的气息，还有那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心底的梦呓：
“守墓人……该醒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