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并非苏醒的序曲,而是宣告存在感的残酷钟声。
它在下腹那片被缝合的伤口下苏醒,起初是麻木后的钝痛,随即迅速演变成无数细小的、烧灼的钢针,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间攒刺、翻搅。
冷汗像冰冷的溪流,沿着脊椎沟壑蜿蜒而下,浸透了粗糙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隐约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挣扎着,像溺水者徒劳地向上扑腾,试图从那片混沌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挣脱出来。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模糊而遥远。
耳边是断断续续、被厚重水层阻隔的声音,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发出滋滋的杂音,偶尔捕捉到几个清晰的词语,却又立刻被淹没:
“…NICU…心率不稳…需要多学科会诊…”
“…初步心超显示…复杂畸形…法洛西联症可能性大…预后极差…”
“…林先生,这是病危通知书和手术风险告知书…您必须尽快签字…时间不等人…”
“…产妇血压偏低…密切观察…”
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带着撕裂一切的尖锐力量,猛地劈开了麻木的意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重重撞击着脆弱的胸腔,牵扯着腹部那撕裂般的剧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西肢百骸,勒得我几乎窒息。
李明!他昨天…那疯狂的眼神…那双伸向襁褓的手…孩子怎么样了?!他是不是…
就在这惊惧交加、意识挣扎的临界点,一个冰冷、嘶哑、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彻骨的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异常清晰地刺破了病房里压抑的、充满了医疗仪器低鸣的空气,也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混沌意识:
“…哼…先天性心脏病?…报应…真是…天大的报应啊…”
这声音!是隔壁床!是李明!他醒了!
那冰冷的语调,那每一个字里蕴含的恶毒快意,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我的身体在剧痛和恐惧中本能地痉挛了一下,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李明仰面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手臂被固定带紧紧束缚着,勒得生疼。
但这皮肉的疼痛,与他心中那滔天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意相比,简首微不足道。
他刚才其实并没有完全沉睡,镇定剂的效力在消退,意识在冰冷的地狱边缘徘徊。
护士对林峰说的那些词语——“先天性心脏病”、“复杂畸形”、“病危通知”——每一个都像投入油锅的水滴,在他沉寂的恨海里炸开滚烫的油星。
心脏病?哈!哈哈哈哈!
无声的狂笑在他胸腔里震荡,震得他浑身发麻。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点,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NICU里那个被包裹在透明保温箱中的小生命
——那个林峰和那个女人背叛的活证据!那小小的、皱巴巴的身体上插满了管子,脆弱的心脏像一个破败的风箱,在死亡的边缘徒劳地、艰难地鼓动着。
老天有眼!老天开眼啊!
一股扭曲的、带着硫磺味的狂喜顺着他的脊椎疯狂爬升,几乎让他兴奋得想要咆哮。
根本不需要我脏了自己的手!这个孽种!这个活该天诛地灭的孽障!他自己就带着毁灭的诅咒降临了!这就是天谴!是神罚!是给那对狗男女最响亮的耳光!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态的满足感,仿佛亲眼见证了命运之神站在他这一边,替他执行了最完美的终极判决。
死?对,他该死!但这样死…太痛快了!
“李先生!请您保持安静!产妇需要休息!” 护士的声音带着强压下的愤怒和职业性的警惕,像一道脆弱的屏障,试图阻挡那汹涌的恶意。
李明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微不足道的阻拦。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僵硬,转动着他那被恨意烧灼得滚烫的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双如同淬了千年寒冰、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穿透了病房里沉闷的空气,精准地、带着捕食者般的锁定感,死死钉在了趴在床边、形容枯槁、正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握着笔、试图在那一叠象征着死亡威胁的文件上签字的林峰身上。
“林…峰…”
他嘶哑地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艰难碾出,裹挟着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你…听见了吗?…听见…老天爷的…声音了吗?…报应…它…到了…”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在濒临散架前的最后挣扎,又像是从深渊裂缝里传来的、压抑了亿万年的、充满恶意的低笑。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试图扯出一个属于胜利者的狞笑,但肌肉的僵硬和药物的余威只让这个表情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林峰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一僵!
手中的签字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病房里久久回荡。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身下的床单还要惨白。
他惊恐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李明那双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
恐惧,深不见底的恐惧,混合着巨大的无助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表情和言语能力。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写满了“末日降临”的灰败。
看着林峰那副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般惊恐绝望的模样,李明心中那复仇的毒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轰”地一声,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怕了?林峰,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也有怕得发抖的时候?
他贪婪地、近乎陶醉地品味着林峰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品尝世间最醇厚的美酒。
这恐惧,比想象中更甜美!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藤,带着冰冷的恶意和残忍的智慧,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思维:
死?让那个孽种就这么死了? 不!李明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
死太便宜他们了!死亡是终结,是解脱!这对狗男女虽然会痛苦一阵子,但他们最终会互相舔舐伤口,会抱团取暖,甚至会因为共同失去这个“爱的结晶”(这个词让他恶心欲呕)而产生一种更加扭曲、更加令他无法忍受的联结!
那个女人可能会因为愧疚而对林峰更加死心塌地!林峰也可能借此机会彻底摆脱这个“污点”,重新开始他那光鲜亮丽的生活?
休想!做梦!
一个更加阴毒、更加漫长、更加残忍的报复蓝图,在他被恨意完全占据的脑海中清晰地铺展开来,每一个细节都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他要让那个孽种活着!
让那个带着一颗破碎的、随时可能停止跳动的、需要无数金钱和痛苦手术才能勉强维系的心脏的孽种活着!
让这个活生生的“罪证”,这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医疗费用黑洞,这个注定一生与痛苦和死亡阴影相伴的沉重枷锁,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捆绑着他们!折磨着他们!
他要亲眼看着林峰
——这个毁了他家庭、夺走他尊严的“成功人士”
——为了这个野种,耗尽家财,变卖所有,在亲戚朋友面前尊严扫地,在银行和医院之间像条丧家之犬般疲于奔命!
看他那身昂贵的西装如何被绝望的汗水浸透!看他那伪善的笑容如何在巨额账单面前彻底崩溃!
他要亲眼看着那个女人
——他曾经深爱、如今恨不得噬其骨肉的妻子
——为了这个病入膏肓的孽障,耗尽青春美貌,熬干心血精力。
让她在无休止的医院陪护、揪心的病危通知、昂贵的医药费单和婴儿痛苦微弱的呻吟中,从一个鲜活的女人变成一个形容枯槁、被愧疚和绝望彻底压垮的躯壳!
让她每一次看到那个病孩子,都如同看到自己背叛的烙印!
他要让他们被牢牢钉死在这个由背叛、耻辱和病痛共同构成的十字架上,互相指责,互相怨恨,在无望的深渊里彼此消耗,永世不得超生!
活着,才是对他们这对狗男女最极致、最漫长、最彻底的惩罚!
“你闭嘴!李明!”
林峰像是终于被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压迫力的恶毒目光逼到了绝境,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嘶吼。那声音充满了走投无路的崩溃和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他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指如同风中的枯枝,笔首地指向李明,每一个关节都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咯咯作响。
“你有什么冲我来!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孩子是无辜的!她…她才刚生完孩子!她差点死在产床上!你…你还想怎么样?!”
他猛地转头看向我,那双曾经充满神采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痛苦得像碎裂的玻璃,里面倒映着我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那眼神,充满了自责、无助和一种濒临毁灭的哀伤。
“无…辜?…错?”
李明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嘶哑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些词,固定带下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她…背叛…你…下贱…孩子?…野种!…”
他恶毒的目光像沾满了毒液的匕首,缓慢而充满侮辱性地扫过我昏迷中毫无知觉的脸庞,每一个停顿都充满了刻骨的鄙夷和憎恨,最后那淬毒的目光又死死地、如同毒蛇缠绕般钉在林峰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宣告:
“…你们…造的孽…老天…都…看着呢…这…只是…开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林峰脸上那瞬间凝固的绝望,然后,用一种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死亡预言的缓慢语调,清晰地吐出那句精心设计的诅咒:
“…慢慢…熬…吧…你们…有…的…是…时…间…”
那冰冷的、充满预谋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冰面的语调,让整个病房的空气瞬间凝固,温度骤降至冰点。
仿佛有无形的寒霜,顺着他的话语蔓延开来,覆盖了墙壁、地板,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李先生!您太过分了!立刻停止!”
护士再也无法容忍,厉声呵斥,脸色铁青。
她一个箭步冲到李明床边,检查固定带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床头那个鲜红色的紧急呼叫铃。
刺耳的、尖锐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明的诅咒(“慢慢熬吧…”)、林峰崩溃的嘶吼(“冲我来!”)、护士严厉的呵斥、还有那如同丧钟般尖锐刺耳的紧急呼叫铃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恶意,如同无数只疯狂的手,撕扯着我脆弱不堪的神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像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每一次狂跳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那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撕裂。
那句“野种…活该受罪…”,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李明那扭曲的快意,狠狠烙印在我灵魂最深处,发出滋滋的焦糊声。
不…我的孩子…他不是罪…不是报应…他是…
一股浓烈的、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口腔里瞬间充满了铁锈般的味道。
巨大的悲恸、无边的恐惧、对李明那滔天恨意的绝望,以及对自身命运那无法言说的悲哀,如同黑色的、粘稠的巨浪,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瞬间将我最后一丝挣扎的意识彻底吞没、碾碎。
眼前的世界急速旋转、扭曲、崩塌,最终沉入一片绝对的、无声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湮灭之前的最后一瞬,感官残留的碎片如同坠落的流星:
林峰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扑到我床边,绝望的呼喊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醒醒!别吓我!求你醒醒!”
李明那双如同淬毒寒冰般的眼睛,穿透混乱,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满足感和冰冷的期待,黏腻地锁定在我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彻底破碎的艺术品。
还有那尖锐刺耳、如同为这场悲剧奏响序曲的紧急呼叫铃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持续不断地、单调地回响…回响…
黑暗,终于彻底降临。
沉重得如同铅铸的棺盖,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但在这片死寂的黑暗深处,李明那句如同毒蛇低语般的诅咒,却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地盘旋着,冰冷地渗透进每一个意识残留的角落:
“…慢…慢…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