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粘稠的、仿佛能渗透进灵魂深处的冰冷黑暗。
程野的意识在无边的虚无中沉浮，如同沉入墨汁的尘埃。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永恒的坠落感。每一次试图凝聚思维的尝试，都被刺骨的剧痛和巨大的疲惫感撕得粉碎。西伯利亚冰原下的毁灭轰鸣，队员们临死前的惨叫，许建业那半边熔融头颅触碰核心余烬的恐怖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头儿……基地……塌了……’
‘许晚舟……她……消失了……’
老王那断断续续、充满绝望的嘶吼，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意识深渊里反复回荡。
消失……许晚舟……消失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空洞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残存的意识！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楚的呻吟，终于冲破了程野紧闭的牙关。他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光影，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药物的苦涩，强势地灌入鼻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和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嵌着网格的日光灯管。旁边，一个方形的机器屏幕，上面跳动着绿色的、起伏的线条和数字。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清晰的声音来源。
是病房。重症监护室（ICU）。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巨大疲惫和茫然的钝痛。他试图抬起手臂，却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胸口被厚厚的绷带紧紧包裹着，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闷的痛楚。后背更是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仿佛被烙铁反复烫过。
“程队？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和如释重负在床边响起。
程野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老王那张布满疲惫、胡子拉碴、却带着巨大关切的脸凑了过来。老王的金丝眼镜后面，布满了血丝。
“水……”程野的喉咙干涩得像着了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王连忙用棉签沾了水，小心地着他干裂的嘴唇。
“别急，别说话。你伤得很重。”老王的语气带着后怕，“肋骨断了三根，后背大面积撕裂伤和深度冻伤，内脏有轻微震伤……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程野闭上眼睛，忍受着喉咙火烧般的刺痛和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冰原基地崩塌的恐怖景象，如同噩梦般在眼前闪回。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死死盯住老王！
“他……死了？”程野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老王自然明白他问的是谁。他脸上的关切瞬间被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惊悸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取代。他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许建业的……残骸，找到了。”老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面对非人存在的压抑感，“在基地核心冷藏区的废墟里。被……被一块巨大的冰锥砸得……不形。只剩下……躯干和半张脸。还有……那只完好的左手。”
老王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声音有些发颤：“我们……把能找到的部分……都运回来了。现在……在最高级别的生物安全实验室里。”
程野的心沉了下去。找到残骸了……但这并不能带来丝毫安心。他想起许建业最后触碰能量核心余烬的那一幕，想起那点余烬诡异的闪烁。
“核心……爆炸了？”程野艰难地问。
“没有爆炸。”老王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那东西……更像是……能量过载后发生了某种……空间层面的崩塌或者……湮灭。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边缘呈玻璃化熔融态的空洞。核心本体……消失了。现场检测到极其微弱的……残留辐射和空间畸变读数。很诡异。”
空间崩塌？湮灭？核心消失？
程野的眉头死死锁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先生”启动那个核心，到底想干什么？！打开“通道”？连接哪里？！
“队员们……”程野的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沉重。
老王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悲痛和无力感：“除了我带着技术组守在入口外围……突入冷藏区的……包括爆破手在内……八个人……都没能出来……”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八条命……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程野！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声痛苦的嘶吼冲出喉咙。那些年轻的脸庞，那些信任的眼神……都埋葬在了西伯利亚那片永恒的冰寒之下。为了阻止一个疯子，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许晚舟……”程野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老王，“她……消失了？怎么回事？！”
提到许晚舟，老王脸上的悲痛瞬间被一种更加惊悚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恐惧所取代！
“是……是消失了！整个休眠舱……空了！”老王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掏出随身平板，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哆嗦地调取了一段监控录像，“头儿……你自己看……就在……就在基地核心爆炸的同一时间……”
程野强忍着剧痛，目光死死锁定屏幕。
画面是休眠中心的监控视角。许晚舟所在的休眠舱，厚重透明的防弹玻璃罩内。时间戳显示，正是基地爆炸发生的那个精确时刻！
前一秒，许晚舟还如同发光体般悬浮在舱内，暗银色的光芒从她七窍和腹部透出，非人的嘶鸣似乎要穿透屏幕！
下一秒！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光影效果！没有任何物理位移的轨迹！
许晚舟……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从画面中瞬间抹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连接着各种断线的、冰冷的休眠舱！舱内，只有她刚才躺过的位置，留下了一片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诡异的烙印！
程野的呼吸彻底停滞！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瞬间放大！一股寒意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凭空消失？！这怎么可能？！量子传输？！空间跳跃？！这己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信号呢？！”程野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她体内的‘源质’信号！追踪不到吗？！”
老王痛苦地摇头，手指在平板上飞快操作：“追踪不到！头儿！完全消失了！就像……就像从未存在过！连同那把‘钥匙’的信号……一起……彻底湮灭了！”他调出信号图谱，原本代表许晚舟体内“源质”活跃度的微弱曲线，在消失的那一刻，瞬间变成了一条毫无生机的、永恒的首线！
彻底湮灭……
程野的身体重重地靠回病床，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荒谬感席卷了他。许晚舟……那个唯一能连接“先生”的线索……那个背负着巨大秘密和痛苦的女人……就这么……没了？像水汽一样蒸发了？连同她体内那把该死的“钥匙”？
“先生”……许建业……他最后触碰核心余烬……就是为了这个？！用整个基地的毁灭和所有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完成了某种……无法理解的……传送？！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如同为逝去者敲响的丧钟。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生物安全西级防护服、如同宇航员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实验室那边的研究员。
“程队，王工。”研究员的声音透过防护服的头盔通讯器传出，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凝重，“许建业残骸的初步解剖分析……有重大发现！”
程野和老王猛地抬头！
“说！”程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研究员操作着手中的便携式终端，将一份报告投射到病房墙壁的屏幕上。报告上，是许建业那残破不堪、只剩下躯干和半张脸的残骸的高清扫描图。
“首先，确认死亡。物理性毁灭，无生命迹象。”研究员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但语速很快，“重点在于……他的脑组织……或者说，原本应该是大脑的位置……”
屏幕上的扫描图被放大、聚焦到许建业那半边熔融断面的恐怖豁口内部。
“这里，”研究员指着那片暗红色的、如同烧焦凝胶般的物质，“经过成分分析，是高度碳化的生物组织残骸和……大量断裂的纳米级金属复合物纤维。初步判断，是他被改造后的‘大脑’基质在高温冲击下的残留。”
他的手指移动到那些断裂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纤细丝线上，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关键在这里！我们在这些断裂的金属丝线末端……检测到了极其微弱的……量子层面的残留信息波动！而且……其编码模式……与我们之前在许晚舟体内‘源质’网络中发现的……高度同源！几乎可以确定，是同一套系统！”
量子残留信息？！
程野的心猛地一跳！这证明许建业体内确实存在与许晚舟同源的“源质”网络！那把“钥匙”的源头在他这里！
“还有更关键的！”研究员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我们在他的右眼……那个被液氮冻结、又被能量冲击撕裂的金属漩涡的……残留碎片深处……”
屏幕上切换出另一张高倍扫描图。那是一块极其微小的、边缘熔融的暗银色金属碎片。碎片的核心，一个比针尖还要微小的凹点清晰可见。
“在这个凹点的内壁，”研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未知的颤栗，“我们检测到了……一种极其特殊的、非碳基的……生物晶体残留物！其分子结构和能量特征……与我们之前在芝加哥仓库实验室发现的、保存在液氮罐中的‘意识锚点原体’……完全一致！”
意识锚点原体？！在许建业右眼的金属漩涡里？！
程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疯狂串联！
许建业右眼的漩涡……不仅仅是一个接收器或武器！它是……一个“意识锚点”的载体？！是他试图将自己的意识“下载”到许晚舟这个“容器”的……发射端口？！
那最后的触碰……核心余烬的闪烁……许晚舟的凭空消失……
一个冰冷、恐怖、却又逻辑清晰的推论，如同闪电般劈进程野的脑海！
许建业启动了“深寒”核心！不是为了打开物理通道！而是为了制造一次巨大的、定向的……能量冲击！一次足以撕裂空间、湮灭物质、也足以将他的“意识锚点”通过量子纠缠通道……强行投射、甚至“覆盖”到许晚舟这个唯一“适配容器”体内的……终极冲击！
他用整个基地、所有“祭品”、包括他自己的残躯作为能量燃料和定位信标！完成了这场疯狂的、自杀式的意识转移！
许晚舟没有消失！
她是被……覆盖了！
被那个魔鬼父亲的意识……强行占据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亵渎的愤怒，瞬间点燃了程野的血液！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许晚舟……”程野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挤出，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无尽的沉重，“找到她！必须找到她！现在！立刻！动用所有资源！封锁所有交通要道！尤其是……能通往寒冷地区或废弃研究设施的路线！她……或者说‘他’……一定在前往下一个‘圣杯’的路上！”
老王和研究员都被程野眼中那近乎实质的怒火和冰冷杀意震慑住了，连忙点头应命。
病房的门被匆匆关上。死寂再次笼罩。
程野重重地靠回病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睛，西伯利亚的冰寒，许建业熔融的头颅，许晚舟在休眠舱中消失前那双冰冷的暗银色漩涡眼眸……无数的画面碎片在黑暗中疯狂闪回、叠加。
“先生”的意识……在许晚舟的身体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浑身冰冷。
他必须找到她（他）。在她（他）完成下一个仪式之前。在她（他）用许晚舟的身体，犯下更可怕的罪行之前。
程野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燃烧的冰焰和不死不休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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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边缘，通往北方国道的岔路。
一辆破旧的、锈迹斑斑的冷藏货车，如同疲惫的老牛，在昏暗的路灯下缓慢行驶。车厢上喷涂的“XX水产”字样早己模糊不清。驾驶室里，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戴着鸭舌帽的中年司机，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延伸的黑暗公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车厢内。
冰冷的、混合着鱼腥味和血腥气的黑暗中。
许晚舟的身体蜷缩在角落一堆冰冷的冻鱼箱之间。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沾满暗红色血污的病号服。赤着双脚，脚趾冻得青紫。腹部厚厚的绷带依旧包裹着，但暗红色的血迹在低温下凝结成了黑色的硬块。
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腹部的伤口，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双眼睛，在车厢的黑暗里，缓缓睁开。
瞳孔深处，不再是属于许晚舟的茫然、痛苦或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两簇冰冷、幽深、如同极地寒冰般毫无人类情感的……暗银色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