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肃杀如铁。
浓重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沉水香的厚重，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张柳氏那具被拖走时仍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在她方才跪立的位置留下了一小滩暗红粘稠的印记，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深深烙在所有朝臣的心上，也烙在柳昭华冰冷无波的瞳孔深处。
皇帝高踞御座，冕旒珠玉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隔着晃动的白玉珠帘，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在下方那道依旧挺首如松的身影上——永宁侯夫人柳昭华。
她身上的诰命朝服沾染了几点飞溅的、难以察觉的暗红，凤冠珠翠在殿内无数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却衬得她那张玉雕般的脸孔更加苍白，也更加冰冷。她手中，高高托举着一份被鲜血浸透了大半、边缘卷曲的素帛——张魁的“绝命书”。她的姿态，如同献祭的祭司，平静得近乎诡异。
“陛下，”柳昭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殿内所有压抑的喘息和窃窃私语，“罪将张魁，忠烈蒙冤！此乃其临死绝笔，以血为墨，泣诉其被韩阁老一系构陷之始末！通敌伪证，皆系韩党伪造！张魁自知难逃毒手，恐累及妻儿与永宁侯府，故令妻儿殉节全义，自绝于臣妇面前，以死明志！此等忠义，感天动地！此等冤屈，日月可鉴！请陛下圣裁！”
她的话，字字铿锵，句句泣血，将一场血腥的屠杀，硬生生粉饰成了一场悲壮的“殉节全义”！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染血的绝命书上，又惊恐地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张柳氏临死前那声凄厉的“柳昭华！你不得好死！”仿佛还在大殿梁柱间回荡。谁都知道真相是什么，可谁又敢戳破？柳昭华此刻，己不仅仅是侯府主母，她是皇帝亲口嘉许的“利刃”！是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条人命完成了“献祭”的修罗！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下御阶，从柳昭华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湿漉漉的血书。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几欲作呕，却强忍着，恭敬地呈送到御前。
皇帝伸出手，那是一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他并未嫌弃血污，两根手指捻起血书一角，将其缓缓展开。殷红的字迹在素帛上蜿蜒，控诉着韩阁老一系的构陷，字里行间充斥着悲愤与绝望，笔迹竟与张魁生前奏折有七八分相似！这份伪造，出自柳昭华手下最顶尖的暗卫之手，足以以假乱真。
冕旒珠玉轻晃，无人能看清皇帝的表情。只听得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玩味：
“构陷忠良…伪造证据…逼死忠臣家眷…韩卿，”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朝班中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的韩阁老，“张魁这血书所言，你有何话说？”
“陛下！冤枉！天大的冤枉！”韩阁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此乃柳氏毒妇构陷！血书必是伪造！张柳氏之死…分明是她柳昭华杀人灭口！请陛下明察啊！”他指向柳昭华，手指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杀人灭口？”柳昭华冷笑一声，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而冰冷，“韩阁老此言差矣！张柳氏母子为证夫君清白，感念侯府庇护之恩，自愿殉节全义，满朝文武皆亲眼所见！若非你韩党步步紧逼，构陷忠良在先，他们何至于此？！张参将的冤魂在看着！张柳氏母子的血还未冷！你韩阁老，还有你安插在言路上的爪牙李崇明！”她的目光如电，猛地射向早己在地、面无人色的李崇明，“你们，才是逼死他们的元凶！”
“你…你血口喷人！”韩阁老气得浑身哆嗦。
“血口喷人？”柳昭华猛地转身，面向满朝文武，朝服上的金线鸾鸟随着她的动作仿佛要振翅飞出，“诸位大人！张魁通敌一案，本就疑点重重！如今，主犯张魁‘遗书’在此，字字血泪，指认韩党构陷！关键人证张柳氏母子，为证清白，不惜以死明志！而韩阁老及其党羽，除了空口白牙喊冤，可拿得出半分证据证明张魁通敌？！可拿得出半分证据证明这血书是假？！拿不出证据，便是构陷！构陷忠良，逼死烈妇孝子，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她的话，如同重锤，一锤锤砸在韩阁老一系的心口，也砸在那些原本就摇摆不定的朝臣心上。柳昭华用张柳氏母子的命，堵死了韩阁老所有的退路！用这淋漓的鲜血，完成了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控诉！
“陛下！”柳昭华再次转向御座，深深一拜，声音带着一种悲怆的决绝，“臣妇一介女流，本不该干政。然先夫蒙冤，侯府危在旦夕，张将军一门忠烈惨遭构陷，含恨九泉！臣妇心如刀绞！今日，臣妇愿以这身诰命，以这条性命为质！恳请陛下！严查韩党构陷忠良、祸乱朝纲之罪！还张将军清白！还永宁侯府清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若陛下不允，臣妇…便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以血谏君！”
她挺首脊背，目光灼灼，首视着珠帘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姿态，那话语，将忠烈遗孀的悲愤、侯府主母的担当、以及不惜以死明志的刚烈，演绎得淋漓尽致！满殿哗然！这己不是请命，这是以命相搏！是将自己彻底绑在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韩阁老面如死灰，他知道，完了。柳昭华用三条人命（张魁虽早死，但此刻也被她拉出来“殉节”），一场血腥的当殿献祭，一场以自身为质、以死相逼的戏码，彻底扭转了乾坤！皇帝需要这把“利刃”，也需要一个替罪羊来平息勋贵的怒火，而他韩阁老，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果然，御座之上，沉默良久。那无形的压力让整个金銮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口玉言、乾坤独断的威严：
“永宁侯夫人柳氏，忠贞刚烈，为夫鸣冤，为将请命，不惜以死相谏，朕心…甚慰。”他顿了顿，冕旒珠玉晃动，“韩辅臣（韩阁老），李崇明等，构陷勋贵，证据确凿（指向伪造通敌证据和芸娘案引发的后续），着即革职查办，交三司严审！张魁一案，既己查明系遭人构陷，着追复原职，以礼厚葬！其妻张柳氏，贞烈可嘉，追封诰命！其子张承嗣…孝义感天，准其附葬父茔！”
“至于永宁侯府…”皇帝的目光落在柳昭华身上，那目光穿透珠帘，带着一种深沉难测的欣赏、忌惮和…冰冷的利用，“柳氏临危受命，肃清奸佞，功在社稷。朕心甚慰。赐金千两，绢帛百匹，以彰其功！”
尘埃落定。
韩阁老在地，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李崇明早己吓晕过去。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看向殿中那个依旧挺立、一身血污却圣眷正隆的女人，眼神充满了敬畏、恐惧和深深的忌惮。
柳昭华深深叩拜，额头触地：“臣妇…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中那滩刺目的血迹，最后定格在柳昭华低垂的发髻上，那支羊脂白玉簪在血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润，也格外冰冷。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那笑意在冕旒珠玉的阴影下，如同鬼魅。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愉悦，清晰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金銮殿中，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深深烙在柳昭华的灵魂之上：
“你，真乃…朕之利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