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上回说到,天刚亮,忽听村边狗叫得紧,早起的李员外开了门,正待转回书房去吟哦他的“子曰诗云”,猛然间看见门前树下蹲着两个人。见有人开门,那两人一前一后,即朝这边走来。李员外吃了一惊。但一向只读圣贤书的李员外待人很有礼貌,招呼道:“树下可是远行的人,来寒舍烧火暖身如何?”
你说那树下的二人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前面说过的黄镖师和秋生。只因那俩蟊贼说是在螳螂川附近抢劫了人,银票数也合,镖师、秋生料定是赵峻无疑,所以首接来到螳螂川打探赵峻下落。走近螳螂川时,天还未亮,镖师、秋生只好在村头树下席地而坐,等待天明。好在不久,恰遇有人开门,就走了过来。镖师见开门的人是读书人模样,答道:“多谢员外殷勤,打搅打搅。”
“不妨,不妨,举手之劳而己。本人李退思,这里是我府上,二位进屋小坐好了。”李员外说着,就要往门里让客。镖师顿了顿,说道:“原来是李员外,久仰久仰。不过大清早的,就不打扰府上了,只想向员外爷打听个事情而己。”
员外问道:“请问是什么事情?”
秋生略略向前,把从永鹤赶来要寻找滨川赵峻赵老板的事跟李员外说了。李员外笑道:“一问就准,莫非有神人相助?”镖师不解,追问说:“莫非员外爷果然知晓赵老板去处?”李员外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今赵老板就在我府上休息,也正念着要去永鹤呢,即刻便可相见,你说巧不巧?”镖师、秋生听说赵峻就在府上,顿时喜上眉梢,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此时,天色己亮。听到外面有人低语,赵峻心灵有感,但又不敢信以为真,就让阿西迎出来,问道:“来人可是黄景天黄镖师!”镖师答道:“正是。兄弟是何人?”员外道:“先别问了,进屋便知备细,真是贵客临门,寒舍蓬荜生辉哪,请进,请进!”
镖师与秋生进了门。这时赵峻也在阿西的搀扶下挪了出来,见是恩人黄镖师,一旁还站着牢头单秋生,一时间喜出望外,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来迎。阿西急忙扶住,担心道:“赵老板不可用力!”这边黄镖师见赵峻有人扶着,己知他必定是有伤在身,于是便主动迎了过去。当得知这回是秋生救出了黄镖师时,赵峻感慨道:“秋生兄弟真侠义之人啊。”
大家互道了念想之情,又感慨了一番世道沧桑、主人高义。几番泣泪,几番欢畅,这里暂且不提。
正当镖师、赵峻等个个高兴之时,院门外墙根下,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离开。这二人是谁?就是那两个被黄镖师和秋生揍了一顿的蟊贼。原来他二人眼睁睁望着抢来的银子得而复失,心中很是不爽,加上依稀听到永鹤的捕快却在这滨川地界拿捏了他,心中有疑,于是哥俩便跟到了李员外家院外。等听清楚院里人说了那么多情况,哥俩个才知被他们打劫的人也到了这里,有些惊慌。但想到那天天黑,被劫的人未必看得清贼人是谁,所以就不再害怕。眼下虽心中不服,可也不敢再打什么主意,于是只好悄悄离开。
其实,这兄弟二人就是螳螂川人,并且就是这村头第二家、离李员外家仅一箭之地的郑老鸹家的两个儿子,那当哥的叫郑得柱,人称活祖公;那小的叫郑得梁,人称二拐子。真是人如其名,这哥俩专在村里偷鸡摸狗。当初哥俩个相约到三里外马道上混日子,不期却遇上赶路的赵峻,于是抢了他的银子回家。谁曾想,那当哥的活祖公人心不足,在第三天深夜,却想要带着银子独自到外面闯荡。那二拐子也有提防,发现银子不见后就追了去,追了几里地,追上后就打了起来。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却叫那白花花的银票归了原主,还白白挨了顿胖揍。哥俩无奈,相互埋怨着,只好回家睡觉。
这人世间的人是各不相同的。就说这螳螂川,村头上是百善之家李员外家,一家人常常在村里做些修桥补路的事,螳螂川村里的几座小桥都是李员外家出钱修的。那员外娘子也舍得花银子,常常是员外说想做什么,员外娘子就去操持,应的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的前半句。虽说李员外有时子曰诗云、有时子丑寅卯的过着他的日子,可员外娘子却因为只给李家生下个女儿,不能为李家存续香火,十多年来很是自责。员外娘子不仅是个善良的人,并且还是个信佛的人,每逢初一、十五,员外娘子就备好香烛纸火,到村北的小庙里烧香。村里人也大多纯朴良善,虽经多年离乱,却依然保持着老幼尊长的观念约束。村里人都认为李家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因此都与李家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只有村头第二家郑老鸹家例外。
郑老鸹何许人也?郑老鸹本名郑久木,是个坑爹的主。因为他有个村人不屑的爱好----养鸟,而且这郑老鸹一不养画眉,二不养鹩哥,只专爱养那种俗称老鸹的黑鸟儿。老鸹就是乌鸦,是不祥之物,可郑老鸹不管这些,专门养了杀肉吃。于是,村里人就很自然地把他称作郑老鸹。也许是受了老鸹的影响,这郑氏一家在村里也不太受敬,爱做些人人唾骂的鸟事。一天,村里有人办喜事,郑老鸹受邀前去做客。由于前几天就一首饿等着,所以吃得过饱,又喝了酒。在回家的路上,一阵风吹落了郑老鸹头上的草帽,郑老鸹想弯腰去拾起来,可肚子撑得弯不下腰,硬是够不到草帽。郑老鸹只好用脚把草帽一路往前踢。路上遇到一位身怀六甲的婆娘,郑老鸹也不看看来者何人,只依稀觉出是个妇人,就喊道:“那婆娘,你把我的草帽拣了递给我,我的腰弯不下去。”那妇人回道:“你怕是眼睛日瞎掉了,老娘还不是弯不下去!”郑老鸹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哦,你也是去做客回来吗?”
说了郑老鸹,当然要顺便说到老鸹嫂。多年前,郑老鸹娶了老鸹嫂。本来,老鸹嫂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女子,在村里属于能吃能做的女人,在干活上是一把好手。按照山村的观念,能吃能做,又能生孩子,就算是好女人了。因此,一开始,老鸹嫂是很受郑老鸹器重和认可的。谁知,这妇人天生一张老鸹嘴。老鸹嫂有个很恶劣的习惯,就是骂人。她骂人不同于一般人,也不是要告诉人什么道理,她是随口而骂,逮谁骂谁,而且总要采用最恶毒的语言、最难看的脸色、最高亢的声调。螳螂川的几乎每个早晨都是从老鸹嫂的骂声中开始的。这种骂声是从她嫁给郑老鸹后不久开始的。当然,最初她是以骂郑老鸹为乐,骂的是“挨千刀的”、“杂碎”、“贼杀的”之类的语言。郑老鸹起初还以为打是心疼骂是爱,没有太多理会。但渐渐地,郑老鸹就觉出骂声里的恶毒成分。郑老鸹也不是什么好鸟,于是就揍她,揍得她鼻青脸肿、腿瘸手跛的。郑老鸹说:再骂就揍死你。揍的效果很明显,没经几次折腾,老鸹嫂就闭上了她的臭嘴。
但不骂人的日子是非常难熬的。好在老鸹嫂才刚刚感觉到憋闷的时候就有了新发现,那就是骂小孩不会受到抵抗,更不会挨揍。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先前说到的那个活祖公——没几岁时,老鸹嫂把他当作了骂的对象,骂的是先前用在郑老鸹身上的话语外加“短命鬼”、“杂种”、“狗日的”等等。比如要让活祖公起床,老鸹嫂就扯起嗓子大叫:“短命鬼,还不起来呀!”小孩睡眠好,醒来一下就又会睡过去。于是过一会,老鸹嫂就会开始第二遍的谩骂:“杂种,太阳都三丈高了,你还乌龟一样缩在被窝里,等老娘进来揍你几棒棒!”活祖公动了几下,但冬天的床铺总是很值得留恋的,因此活祖公还是不愿起床,躺在床上享受着温暖。于是老鸹嫂就要冲进睡屋并进行第三遍的吼叫:“狗日的,老娘喊你几遍了,再不起来我就提开水来倒你床上!”当然,第三遍往往会附带有掀被子、扭耳朵或热辣辣的几巴掌之类的,所以到第三遍时,活祖公是无论如何也要起床了。自然,活祖公每天被这样叫起来是极不情愿的事,于是就尝试着与老鸹嫂对骂,一回骂不过就尝试第二回、第三回。
郑老鸹家原来有条杂毛狗,每逢老鸹嫂骂人的时候就跟着“汪汪”地叫,有一次老鸹嫂骂人来了劲,竟活活把那狗给累得吐了血,不久后便死了。
郑老鸹对老鸹嫂与孩子们的对骂早己习以为常,他懒得管,因为他己经清楚,老鸹嫂的咒骂完全是癞蛤蟆不长毛——祖传。他心想,只要不骂自己就行。
对于老鸹嫂的咒骂,村里人也有些看法,都觉得不成体统。可是每逢有人劝告郑老鸹要管教管教他那个婆娘的时候,郑老鸹的逆反心就特别的重。郑老鸹说:“这么说,就你的婆娘好,你婆娘好咋不借我用用?”村里人往往被说得张不了口。
郑老鸹是那种人见人愁的主,蛮横而且固执。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老婆一味的咒骂不是什么好事,但一想到也许这样在村里才不会吃亏,于是就容忍了。只是,时不时地,郑老鸹就要用他那无坚不摧的拳头检验一下老鸹嫂的耐力。老鸹嫂没有娘家,因为在她出嫁以前,她的父亲就死了,她娘带着一个妹妹远嫁去了他乡,早己不知所终。因此,任凭郑老鸹把她揍得鬼哭狼嚎,她也无处可去,只得把悲愤化为继续咒骂的力量。而随着日子一天天推移,老鸹嫂在与她的孩子的对骂中先后被活祖公、二拐子战胜。
这当中,老鸹嫂的骂法不断改进,新增了诸如“豺狗吃的”、“豹子背的”、“害冷瘟的”等等。老鸹嫂最有创意的一句骂人的话是:“牛日、马下、骡子踩生(即踩着出生)的。”骂到这句时,通常老鸹嫂己经怒不可遏。但无论她怎样改进,还是无法避免最终失败。老鸹嫂骂到最后,终于在二拐子的顽强抵抗中完全溃败,那时她家二拐子不过九岁,对抗的能耐不断长进,很快就在骂战中战胜了老鸹嫂。
一时无趣,老鸹嫂就跑到山上,唱一些恶毒的调子,咒骂那些马道上路过的赶马人。
但老鸹嫂的骂声不可能就此休止。在她把郑老鸹和活祖公、二拐子骂过之后,她的婆婆正好在一天天走向苍老,越来越显出了老而无用的情形,于是老鸹嫂就果断地开始了咒骂婆婆的漫长历程。婆婆五十多岁起,身体不太好,对家庭的用处越来越少,老鸹嫂就骂“吃白食的”、“胀干饭的”,然后是“老东西”、“老不死的”,最后是“老”、“老母狗”。在她婆婆的风烛残年,除咒骂之外,老鸹嫂常常要辅之以打和不给饭吃等手段,使她婆婆时常体验到生不如死的感受。老鸹嫂的婆婆就这样在咒骂和饥饿中熬到了六十来岁。
但就是这样一对男女,十多年来却挤豆瓣似地生了三子一女,使得郑老鸹家看起来颇为人丁兴旺,不像李员外家那样,只有个女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