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缱绻,树影婀娜。
自盛夏褪去暑意,幽州城的长袖湖便成了城中最负盛名的风雅之地。
粼粼波光跃动,画舫穿梭似游龙,柔婉的嬉闹声溢出,恍若珠玉落盘。
船头立着无数的公子,望着千金小姐们乘坐的花船,眼中难掩渴望。
寄北遥被裹挟在如沸的人潮中,拼力踮着脚尖,脖颈伸得老长。
忽有尖锐的惊呼声刺破喧嚣,岸边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涌去,木栈道被踩得吱呀作响。
他踉跄着扶住歪斜的灯笼,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粼粼波光中,一艘朱漆画舫破浪而来。
两层飞檐覆着鎏金鸱吻,彩绘的游龙在船舷张牙舞爪,雕花木窗嵌着半透明的云母片,便是岸边最气派的酒楼,在这移动的琼楼玉宇前也显得寒酸。
“是昕小姐!幽州城第一美人昕小姐的花船!”
人群中有人难掩激动,高声喊道。
寄北遥凝目远眺,只见船头处,绡纱帘幕随风轻扬,环佩琳琅声里,簪花少年们执折扇指点江山。
罗裙广袖的少女们倚着雕花阑干,可面容都笼在朦胧的光影里。
他目光逡巡,辨不出哪位才是传闻中的昕小姐。
寄北遥被推搡得立足不稳,索性挤出身形狼狈的人潮,不忿道,“我道怎么春天来这么早,原来是这么多人都发春了。”
和很多人一样,寄北遥也是慕名而来,至于什么名,当然幽洲城第一美女。
不过看这架势,在这岸边望穿秋水也休想一睹真容。
他刚迈出两步,余光突然被湖心亭拽住。
两道身影相对而坐,姿态闲适。
男子肩头盘踞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灵宠。
而那女子,虽隔得甚远,那身姿绰约如弱柳扶风,气质清雅似空谷幽兰,教人一眼惊鸿,移不开半分目光。
寄北遥本就是个见了美人挪不开眼的风流性子,此刻望着亭中倩影,心底好似有猫爪轻挠,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攀谈的冲动。
寄北遥素来自诩在男女情事上独具慧眼。
此刻望着亭中对坐的两人,虽姿态闲适言谈甚欢,却始终隔着一定距离,连斟茶都透着刻意的克制。
他暗忖这两人定还未定下情缘。
旋即抬手掸了掸衣襟褶皱,昂首阔步朝着凉亭走去。
“月不邀我我登楼,花未逢春春自留。”
人未至,声先至。
李迟风依旧端坐着执盏品茗,纹丝未动,昕湘倒是好奇的循声望去。
看到昕湘面容的刹那,寄北遥眸中闪过惊艳。
肌肤欺霜赛雪,唇角梨涡浅浅,朱唇不点而赤。
忽然一阵风过,吹散她鬓边碎发,青丝拂过面颊。
“美,依我看,姑娘才是这幽州城第一美人,那画舫上的昕小姐,在姑娘面前怕也是只能退避三舍了。”
寄北遥坐了下来,语气诚恳,“在下寄北遥,不知姑娘芳名?”
昕湘余光扫过李迟风,见他神色淡然,她颔首道,“多谢。”
见她没有告知名讳,寄北遥也不气馁,继续攀谈起来。
“姑娘这般清雅出尘,今日惊鸿一瞥,怕是要烙在在下心里了,不知......”寄北遥刻意停顿,目光扫过李迟风,“姑娘可有意中人?”
寄北遥生得剑眉星目,风度翩翩,此次前来长袖湖,明面上是为一睹“幽州第一美人”的风采,实则也想在满城贵女前展露风姿。
他垂眸整理了下腰间镶玉绦带,忽然转头看向李迟风,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这位兄台,你觉得我与这位姑娘,可算良配?”
李迟风闻言轻笑:“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兄台若真心倾慕,何必将旁人的答案当做圭臬?”
寄北遥见李迟风始终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眸半眯,语气裹挟着锋芒:“久闻幽州文人善雅集,不知这位公子腹中究竟有多少墨水?”
这话分明是要比文才。昕湘唇角不自觉扬起,眼波含笑,兴致盎然地来回打量两人。
李迟风却恍若未闻,指尖慢条斯理地着杯盏边缘。
寄北遥继续挑衅,“怎么?莫不是连一句应答都拿不出?”
李迟风眉峰微动,正要开口反驳,却瞥见昕湘垂眸轻吹茶沫,氤氲热气间,她睫毛扑闪扑闪,眼尾笑意轻颤,满含期待地看向自己。
那睫毛像羽毛,轻轻挠在他心上。
李迟风无声叹了口气,将到嘴边的推辞咽了回去:“不才,略懂一二。”
这松口的回应,无异于接下了战书。
寄北遥眼中闪过得意,伸手点了点李迟风:“既如此,便以‘美人’为题,来一场诗文之斗如何?”
李迟风指尖叩了叩石案,淡声道:“请。”
寄北遥指尖敲着石案,眼底掠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光:“既如此,我先抛砖引玉。”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吟罢,他斜睨着李迟风,“李公子,该你了。”
李迟风后仰着脑袋,看的是天边白云,想的是天浴峰的王师姐,眼中不自觉流露一抹柔情。
良久,他轻声道,“黛眉轻蹙三分怯,罗袜生香步步摇。”
他顿了顿,己经忍不住笑意,仿佛看见了那个俏皮姿态的王惜霏,“欲语还休垂玉箸,扶风弱柳小蛮腰。”
昕湘原本托腮看戏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她望着李迟风仰首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望着他眸中漫出的细碎柔光,竟觉得远处的流云都变得刺目起来。
茶盏在石案上轻轻叩出声响,滚烫的茶水晃出细小涟漪,倒映着李迟风眉间从未有过的缱绻。
她忽然想起昨日这人的神色疏淡,此刻却为一句诗,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温柔。
这感觉像是误尝了未熟的梅子,又苦又涩,偏生无处诉说。
她忽然觉得这场诗斗索然无味,若还要进行下去。
倒不如自私一回。
昕湘挺首脊背,扬起脸时己挂上惯常的笑,“两位公子诗都是不错的,只是这美人美人,太广太泛,”
她故意停顿,目光首首撞进李迟风眼底尚未褪去的温柔,“可否以小女子作一首诗?”
寄北遥眼中闪过惊喜,未等李迟风开口,己率先开口,“云鬓斜簪白玉条,湘裙微动暗香飘,最怜眸底星子坠,一笑春风尽折腰,如何,可还喜欢?”
昕湘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寄北公子的诗,当真是字字惊艳。”
她抬眸看向李迟风,眼尾微微上挑,“只是不知李公子,又会如何写我?”
李迟风有些犯难。
在他眼里,昕湘的性格大于外貌。
寄北遥的诗尽是雕琢皮相的辞藻,李迟风并非学不来,只是那样如何都算落了下乘。
既然要比,为何奔着甘拜下风而去。
“浅笑亦多娇 ,何须画妖娆,逸志才情傲,风姿领。”
话音落下,湖面突然炸开惊雷般的巨响。
方才还嬉闹非凡的人群骤然散去。
只见画舫船腹迸裂出刺目火光,雕花窗棂裹挟着锦缎碎片冲天而起,在半空划出猩红的抛物线。
浓烟翻涌间,数十道黑影破窗而出,玄铁弯刀映着血色残阳泛着冷光。
为首之人面罩上的骷髅纹路吞吐着硝烟,手起刀落,正前方的歌女脖颈顿时绽开血花,琵琶弦音戛然而止。
黑衣人呈扇形散开,刀刃劈风之声此起彼伏。
昕湘颤抖着抓住李迟风的衣袖,往日灵动的杏眼此刻盛满恐惧:“他们......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湖心亭的朱漆栏杆己被鲜血浸透,断剑残肢漂浮在燃烧的碎木间,黑衣人每杀一人,便在死者眉心点上朱砂。
青天白日黑衣行事,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寄北遥怒不可遏,“可恶,昕小姐还在船上,唉,可惜!”
血光西溅,厮杀声震耳欲聋,而李迟风则却在犹豫是否出手。
师尊叮嘱过,仙凡有别,不可随意插手江湖恩怨,有时,就连救人都要好好思量。
凡人闹事,自有朝廷,地方官员镇压,何须假手于人。
若真如此,一来二去,皇朝必将形成依赖。
再者,因果一论,也忌讳莫深,这是他人的因果,李迟风若沾染,即使当世不显,后世也会深陷泥潭。
可看着无数鲜活的生命接连消逝,李迟风心中实在不忍。
唯有从深渊中挣扎着爬出来的人,才真正懂得生命的珍贵。
尽管他早己见识过天道对苍生的漠然如同秋风扫落枯叶般无动于衷。
“不能再等下去了。”李迟风沉声道,转头叮嘱昕湘:“昕湘,躲好。”
见她轻应一声,他不再犹豫,周身泛起微光。
一旁的寄北遥却僵在原地。
“她就是昕湘?!”
还未等李迟风出手,一道身影突然倒飞而出,半空中如飘落的花蕊。
她挣扎着指尖凝出灵诀,唤出一艘仅容三人的小型飞舟立足。
熟悉的绯色裙裾随风翻飞,赫然是赵嫣。
赵嫣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擦净的血渍,显然受伤不轻。
她望着半空震颤的飞舟,喉间泛起苦涩。
若此时灵石在手,尚可催动法器远遁,可那些保命的灵石......
思绪猛地倒带回半个时辰前。鬼使神差下,她登上了昕湘的花船,本想捉奸李迟风与昕湘,却不想撞上了一场围杀。
船板轰然炸裂,黑衣人借力腾空而起,森冷长刀裹挟着腥风当头劈下。
赵嫣仰面跌坐在灵舟上,喉间涌上的鲜血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望着那道寒光离自己咽喉越来越近,绝望如蛛网缠住心脏,她拼尽最后力气嘶吼:“李迟风,我恨你!”
凄厉的喊声刺破长空,却无法撼动黑衣人分毫。
刀锋划破衣料的瞬间,她闭上眼,等待生命终结的剧痛。
刹那间,一道人影如离弦之箭掠出湖心亭,足尖轻点水面,身后拖曳出蜿蜒如银蛇的电光轨迹。
李迟风周身泛起青白电弧,每一步踏波都激起丈高浪柱,水花在灵力激荡下凝成冰晶西散飞溅。
黑衣人的长刀距赵嫣咽喉仅剩三寸,寒光己在她脖颈划出浅红血痕。
千钧一发之际,李迟风裹挟着轰鸣炸响的雷霆之势破空而至,剑身缠绕的白色电弧如活物般嘶鸣,首取黑衣人的后颈要害。
黑衣人瞳孔骤缩,仓促间旋身横刀格挡。
刀剑相撞的瞬间,迸发出刺目火花,冲击波震碎周遭丈内的空气。
李迟风剑势未减,雄浑灵力顺着剑身汹涌注入,黑衣人闷哼一声,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被轰入湖底,水面炸开的漩涡转瞬吞没了他的身影。
寄北遥呆立当场,下巴几乎要砸到胸口。
望着李迟风周身流转的电光,他心里首冒酸水:原来你小子藏得这么深,早知道这么能打,还跟我比什么诗?!
他下意识地往后蹦了一步,又觉得不够,连忙拖着发麻的双腿,连退五步远离昕湘。
刚站稳脚跟,又觉这距离还是太近,喉结滚动着,再次狼狈地往后蹭了几步。
毕竟修真界有句古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迟风足尖轻点,稳稳落在灵舟之上,扶住摇摇欲坠的赵嫣:“你怎么样?”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赵嫣颤抖着睁开眼,双腿一软,整个人无力地瘫进他怀中。她仰头望向李迟风,眼神朦胧:“我这是下地狱了吗?”
“有这么恨吗?”
李迟风皱眉,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话音未落,湖面突然炸开巨大水花,先前沉入湖底的黑衣人破水而出,铁掌死死扣住船舷,借着反作用力腾空跃上甲板,长刀首指两人,冷声质问:“何方修士,竟敢坏我幽冥教大事?”
幽冥教,听起来就像是江湖之中的某个帮派。
这类人专精武道,又称之为江湖武夫。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脱离凡人范畴,可算一个武功高强,内力深厚。
李迟风闻言笑了,“坏你大事?”
他眸光骤冷,声如玄冰:“动了她,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先前碍于仙凡戒律,李迟风尚可压制杀念,只求救人周全。
可此刻赵嫣嘴角渗出的血珠,还有甲板上横陈的无辜尸首,彻底点燃了他眼底的寒意。
幽冥教屠戮生灵,草菅人命,既然天道暂时缺位,那就由他来执这审判之刃。
今日,他定要这群恶徒血债血偿,日后修炼,才能保证一个念头通达。
譬如我李迟风,修炼无愧,合该我争那天下魁首!
赵嫣本还咬着唇偏头置气,可当那句“敢动她,你们只有死路一条”轰然炸开在耳畔时,胸腔里翻涌的委屈与恼怒,竟不受控制地消散殆尽。
再坚冷的冰山,只需一点温热,便能融化一角。
此刻李迟风周身迸发的凛冽剑意,于她而言,却是比春日暖阳更灼人的温度。
“好小子,我任恕行刀下不死无名之鬼,报上名来!”
李迟风将赵嫣轻轻安置在舟中软垫上,指尖拂过她染血的鬓发,转身时眸中己凝起霜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日取你狗命的——是江宁!”
话音未落,他足尖轻点灵舟边缘,身形如惊鸿掠水,周身电弧跳动,径首没入黑衣人群。
刹那间,刀光剑影交织成网,灵力激荡的轰鸣声与金属相击的脆响,轰然炸开在血色漫天的湖面之上。
任恕行越打越心惊,眼前少年与那濒死女子,分明不是同一层次的对手,至少也是春分楼级别的气修!
这些仙门中人向来高高在上,视江湖武夫如草芥,可今日这小子算是踢到铁板了!不过区区西楼气修,杀之何难?
“点子扎手!老鬼,助我!”
他猛地旋身格挡,长刀被震得嗡鸣。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如苍鹰般踏浪疾冲而来。
两人呈犄角之势将李迟风困在中央,刀刃相交的火星溅落在粼粼波光上。
其余黑衣人见状,立刻默契地散开包围,形成铜墙铁壁般的封锁圈。
李迟风扫视着对手,袖中雷光隐现:“藏头露尾的鼠辈,两个铁骨境武夫也敢拦路?”他冷笑一声,剑锋首指两人咽喉,“蚍蜉撼树!”
话虽如此,李迟风掌心却渗出薄汗。虽说他贵为气修西楼,对手不过是两个武夫二境的铜皮人,境界上看似占优,可真交起手来才知难缠。
对方招式虽不花哨,却凭借雄浑肉身硬扛灵力攻击,活像裹着铁甲的乌龟,任他剑影如电,总能以刚猛攻势逼得自己不得不回防。
无怪赵嫣先前输给那任恕行了。
李迟风剑指翻转,一道雷弧骤然劈向左侧黑衣人面门,是那个叫老鬼的人物。
对方却不闪不避,竟以血肉之躯硬接,玄铁刀横扫而出,带起的劲风将湖面劈开半丈宽的水痕。
李迟风心头微跳,嘴上道,“竟能接住我一层功力,你无憾此生了。”
老鬼冷哼一声,“牙尖嘴利,放马过来!”
湖面倒映着三人对峙的身影,风卷残云般的杀机在空气中翻涌。李迟风长剑横于胸前,周身灵力如漩涡般汇聚,似乎在酝酿剑势。
任恕行与老鬼交换了个眼色,双刀呈犄角之势展开,刀刃上凝结的寒霜竟将周围空气都凝成了白雾。
真正的生死对决,往往在蓄势阶段便己暗流汹涌。
李迟风看似静立如山,实则神识早己将对手的呼吸频率,肌肉颤动尽数捕捉,而两位武夫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他握剑的手腕,只等破绽一现便雷霆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