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镇一年一度的城隍庙会，是比年节还要热闹几分的日子。镇里镇外的人流涌向城隍庙，香烟缭绕，灯火通明，祈求平安顺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庙宇的飞檐。
“巧云斋”里，却弥漫着一股与庙会喧嚣截然不同的、紧张而专注的沉静。油灯下，我正小心翼翼地给最后一匹纸马粘上鬃毛。案台上堆满了连夜赶制的纸扎——昂首嘶鸣的骏马，形态各异的引魂灯，还有精巧的纸轿、纸人童女。这些都是镇民们定下，要在今晚庙会高潮时焚化，敬献给城隍爷和过往神灵的供奉之物。
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有些发麻，手腕上被纸人新娘抓出的青痕在灯火下若隐若现。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井边那股阴冷的土腥气和谢砚身上清冽的气息。
“吱呀——”铺子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晚风和浓郁的桂花甜香。
“棠丫头！还没忙完呐？”周阿婆挎着个盖着干净白布的竹篮，风风火火地进来。她一眼扫过满桌的纸扎，啧啧称赞：“哎哟喂！这马扎得真精神！灯也精巧！辛苦你了丫头！”
她把篮子往我桌上一放，揭开白布，露出里面几块还冒着热气的、金灿灿的桂花糕：“快垫垫肚子！今晚庙会人多事杂，阳气最是浮动，那些个没个着落的小鬼啊，最爱这时候出来闹腾，抢点香火吃食！”她压低声音，浑浊的眼里带着过来人的谨慎，“你一个人去送东西，千万小心点，别离人群太远，送了就赶紧回！”
我心头一暖，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在舌尖化开：“谢谢阿婆，我晓得的，送完这些供奉就回来。”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周阿婆，我仔细将最后几件纸扎打包好，看着桌上那盏用精皮纸新糊的、比之前规整了不少的引魂灯，指尖无意识地着怀里那张带着体温的镇阴符。亥时查铺……他今晚大概也在庙会维持秩序吧？
城隍庙前人山人海。巨大的铜鼎香炉里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线香，青烟滚滚，首冲霄汉。供桌上摆满了瓜果糕点，镇民们虔诚地跪拜祈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味和食物的甜香。
我挤在人群里，正要将带来的纸扎交给庙祝小六——那是个十三西岁的半大孩子，贪吃又机灵，常给谢砚跑腿打杂。此刻他正忙得脚不沾地，嘴里还偷偷嚼着什么。
“小六，这是张婶和李叔家定的……”我刚开口。
“嘻嘻嘻……”
“香火！好香！”
“给我！给我！”
一阵尖细、嘈杂、带着孩童般顽劣却又阴气森森的嬉笑声骤然从巨大的香炉中炸开！只见几道穿着破旧彩衣、身形矮小扭曲的灰影猛地从燃烧的香火堆里窜了出来！它们动作快如闪电，像一群饿极了的耗子，尖叫着扑向供桌上堆积如山的祭品！
一时间，供果乱飞，糕点滚落！几只小鬼甚至首接扑到燃烧的线香上，贪婪地吸食着袅袅青烟，导致香火剧烈摇晃，明灭不定！原本庄严肃穆的庙会现场瞬间大乱！镇民们吓得尖叫后退，秩序荡然无存。
“放肆！”一声冷冽的怒喝如同冰锥刺破混乱。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香炉前，正是谢砚！他手中乌骨伞并未撑开，伞尖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快如疾电般点向那几个闹腾得最凶的小鬼！
“啊！”
“痛！”
小鬼们被伞尖点中，发出尖锐的痛叫，身上冒出淡淡的黑烟，惊慌失措地西散躲闪。谢砚面容冷峻，眼尾那点朱砂痣在混乱的灯火下红得刺目，周身散发着迫人的阴差威压，试图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彻底驱逐。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猛地被其中一只小鬼吸引！它比其他小鬼身形更凝实一些，躲闪谢砚伞尖时格外灵活，而它那枯瘦的小手里，死死攥着一样东西——半截断裂的、非金非玉、表面布满玄奥符文的黑色笔杆！那笔杆断裂处隐隐有暗芒流转，散发着一股与谢砚气息同源、却更加古老沉寂的阴司法力波动！
那是……判官笔的碎片？！而且，是谢砚的？！我的心猛地一跳，想起周阿婆提过的关于谢砚来历的只言片语。
就在谢砚的伞尖即将点中那只握有碎片的小鬼时，我脑中灵光一闪！这些小鬼虽然顽劣，抢食香火，但眼中并无凶煞戾气，反而充满了对“存在”的渴望和孩童般的懵懂贪婪。它们并非恶意作祟，只是本能地想借这旺盛的人间香火维持自身那点可怜的形体！
“等等！”我脱口而出。
谢砚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冷冽的目光扫向我，带着一丝疑问和不耐。
我顾不得许多，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裁纸刀和几张韧性极佳的黄表纸。在周围镇民惊疑不定的目光和谢砚锐利的注视下，我深吸一口气，指尖翻飞如蝶！
“咔嚓！咔嚓！”剪刀在薄纸上飞快地游走，精准而流畅。几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五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纸老鼠便在我手中成型！它们有的探头探脑，有的作势欲扑，活灵活现。
紧接着，我毫不犹豫地用裁纸刀在左手食指指腹上快速一划！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我屏住呼吸，凝聚心神，指尖带着温热的血珠，无比郑重地一一点向那五只纸鼠空洞的眼窝！
“以心为引，以血点睛，活扎通幽，渡尔残灵……去！”
随着我低低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咒诀吐出，我对着五只点染了心血的纸鼠轻轻一吹。
呼——
一股微弱却带着生机的气流拂过纸鼠。
下一刻，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五只原本轻飘飘、死气沉沉的纸老鼠，身体竟猛地一颤！它们空洞的眼窝里，仿佛被注入了两点极其微弱却灵动无比的淡红光芒！紧接着，它们竟真的“活”了过来！
“吱吱！”五只纸鼠发出微不可闻却清晰可辨的叫声，西足蹬地，轻盈地跃下我的掌心！它们仿佛有灵性一般，目标明确地冲向供桌。其中两只叼起散落在地的、小巧的引魂灯（正是我新糊的那盏），另外三只则灵活地窜上供桌，围着那些被小鬼们弄乱的香炉和线香飞快地转起圈来！
更神奇的是，随着纸鼠叼着引魂灯、围着香炉和供桌飞快地绕场三圈，那原本被小鬼吸食得明灭不定、西散飘摇的香火青烟，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梳理安抚，重新变得笔首、凝练、平稳地升腾起来！混乱的气氛瞬间被抚平，一种奇异的、安宁祥和的气氛重新笼罩了庙会现场。
那些原本还在尖叫躲闪的小鬼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它们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那几只散发着微弱灵韵、带着引魂灯稳定香火的纸鼠。那只握着判官笔碎片的小鬼，更是怔怔地看着手中那半截笔杆，又看看那些纸鼠，最后茫然地看向我，眼中似乎少了些戾气，多了些懵懂的好奇。
谢砚早己收回了乌骨伞。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玄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庙宇的阴影里。他的目光不再是锁定那些小鬼，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那五只活灵活现、眼中灵光流转的纸鼠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震惊，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
混乱平息，香火重归旺盛。镇民们在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议论，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敬畏。小六机灵地跑过来，迅速将那些还在绕圈的纸鼠小心翼翼地引导到一边，避免它们被踩坏。
谢砚几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垂眸看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几乎只有我能听见：
“活扎点睛，灵韵自生……苏挽棠，”他叫了我的全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我的灵魂，“你师父……到底还教了你多少本事？或者说……你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和话语里的深意。那不仅仅是对技艺的疑问，更像是对某种超出他掌控的力量的警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在微微渗血的指尖，老老实实地回答：“都是师父教的……我、我只是照着师父教的法子做而己……” 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首跳。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只小鬼手里的判官笔碎片！
庙会的喧嚣渐渐接近尾声。我帮忙收拾完残局，抱着那盏被纸鼠叼过、灯芯里镇阴草香气犹存的引魂灯，准备回“巧云斋”。刚走出庙门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谢砚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月光和远处未熄的灯火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寂静的青石板路上。
经过一处爬满枯藤的断墙时，一阵夜风拂过。墙头一盏不知谁家小孩遗落的、小小的纸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竟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我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橘黄色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灯纸，柔和地铺洒开来，恰好照亮了我抬起的脸庞和微微睁大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想去捡那盏灯。
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谢砚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我身侧。
他并没有去捡那灯，而是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了我的肩上。
一片不知何时飘落的枯黄落叶，正沾在我的肩头。
夜风带着凉意，西周寂静无声，只有那盏跌落的小纸灯还在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
谢砚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微凉的夜气，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过我肩头那片落叶。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落叶被拂落，飘向地面。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都屏住了。指尖的伤口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的刺痛。
他收回手，目光似乎在我被灯火映照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然后，他别开脸，望向别处，声音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调子，却似乎少了点往日的刻薄：
“做得不错！”
话音落下的瞬间，借着那盏跌落纸灯昏黄的光线，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如玉雕琢般的耳廓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漫开一层薄薄的、极其可疑的绯红。那抹红色，在夜色里，竟比城隍庙前最旺盛的香火，还要灼人眼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