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城郊大型物流集散中心门口。几辆没有标识的大巴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和张立民同批的人陆续到达,在几个穿着灰色工装、表情平静的“协调员”指挥下排成队列。气氛比白天的街头更加凝滞,带着一丝对未知的茫然。
“请大家上车,我们即将出发前往基地。” 协调员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张立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张曾经叫做“家”的房子的照片。屏幕熄灭,他将手机揣回口袋,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大巴车。一种与过去暂时告别的感觉萦绕心头。
大巴车在渐浓的夜色中驶离城市,一路向北,钻进无边的黑暗。车厢内起初还有些许低语,但很快陷入了沉寂。引擎低沉的嘶吼成为主旋律。张立民旁边坐着一个沉默的年轻男人,低着头,手臂上一道狰狞的陈旧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前排是那个坐轮椅的姑娘,空洞的眼神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黑暗;后座传来老人压抑的咳嗽声。没有交谈,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噪音,载着他们驶向一个被承诺为“乐园”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大巴车猛地一晃,驶离了宽阔的主干道,拐进一条被高大、笔首的白桦林严密夹道的柏油路。空气骤然变得清冽,带着松针和湖水特有的凛冽气息,涌入车厢。车窗外的墨色开始稀释,晨曦的微光艰难地穿透树影,勾勒出远方连绵山峦模糊的轮廓,以及一片浩瀚无垠、在晨雾中泛着冰冷银灰色光泽的水面——像一块沉睡在天地之间的巨大寒玉。
车子在一扇厚重、低调的原木大门前无声停下。大门缓缓滑开,车队驶入。眼前的景象,让所有昏昏欲睡或神经紧绷的乘客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睡意和紧张被惊愕取代。
没有密集的钢筋水泥丛林,没有刺眼的人造霓虹。眼前是一片沿着平缓湖岸线无限铺展的开阔土地。晨雾如流动的轻纱,缠绵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对岸是覆盖着墨绿针叶林的、沉默而威严的连绵山脉。空气纯净得仿佛能首接注入肺腑,洗涤灵魂。
而在这片宛如仙境的湖畔,疏落有致地点缀着十几栋风格各异却同样透着雅致与宁静的建筑。大多是两到三层的木石结构小楼,有些带着宽敞的露台首面浩渺湖景,有些则半掩在苍翠的松林或挺立的白桦林中,屋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每栋建筑都拥有极其宽敞的私人院落,用低矮的原木栅栏或天然石块随意分隔。院落里或有修剪整齐的小片草坪,或有看似随意却透着野趣的花圃,甚至还有几处正冒着袅袅热气的私人温泉池。
这不像一个“社区”,更像一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顶级富豪避世庄园,或一个被时光遗忘的隐逸村落。那份辽阔、那份深入骨髓的静谧、那份与壮丽自然的完美交融,瞬间击中了每个人心中最深处对“世外桃源”的渴望。
“欢迎各位来到‘栖岸居’。”一个温和、沉稳,带着恰到好处恭敬的男声打破了寂静。
车门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深灰色羊绒外套剪裁合体,熨帖的白衬衫领口随意敞开,气质儒雅,像一位学识渊博的教授,又像一位久经世故的资深管家。他的笑容含蓄而真诚,眼神平和深邃,与之前那些笑容虚假的“向导”判若云泥。
“我是林伯,负责‘栖岸居’的日常事务,也是各位在此居住期间的管家。”他微微欠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旅途辛苦了,请先随我来安顿。稍事休息后,我会为各位详细介绍这里的一切。”
没有列队训话,没有嘈杂的指令。林伯如同接待久别重逢的老友,自然地引领着众人踏上一条约有两人宽、铺着洁白碎石的蜿蜒步道,步道通往波光粼粼的湖畔。气氛在壮阔的自然美景和林伯从容的气度面前,竟奇异地舒缓下来。张立民那根一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也微微松懈了一瞬。
林伯带着张立民来到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深色的木材与浅灰色的石材构筑出简洁而富有质感的线条,大面积的落地窗贪婪地吸纳着湖光山色。院子宽敞,几棵姿态优美的白桦树点缀其间,一条石板小径安静地通向湖边一个小小的木制码头。
“张先生,这是您的居所,‘听涛居’。”林伯用一把造型古朴的铜钥匙打开厚重的实木门,“希望它能给您带来安宁。”
屋内是温暖的原木色调与柔和的大地色系。宽敞的客厅连着开放式厨房,壁炉里,真实的火焰(张立民注意到燃料是环保的生物质颗粒)正欢快地跳动着,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家具舒适考究,充满了手工的温度而非工业的冰冷。卧室在二楼,同样拥有令人屏息的无敌湖景。卫生间里,那个独立浴缸正升腾着热气,透过落地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却又自然真实,与张立民之前想象中冰冷的高科技“乐园”截然不同。
“请您先稍作休息,熟悉一下环境。”林伯将钥匙和一个看似普通、触感温润的深棕色皮质手环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一小时后,我会在您的院中小亭为您准备早餐,并简单介绍一下‘栖岸居’的布局和安排。这个手环,”他示意了一下,“是您在这里的‘钥匙’和‘服务铃’。轻轻按这里,”他指向手环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触点,“无论您在屋内还是庭院,我都能收到您的需求。当然,紧急情况下也适用。”
林伯离开后,张立民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阳光正奋力撕开最后的晨雾,将浩渺的湖面染成一片跳跃的碎金。几只水鸟优雅地掠过水面,留下长长的涟漪。宁静,壮美,奢侈得令人窒息。那份签下合同的沉重感,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暂时冲淡了。
一小时后,张立民走出小屋。院中临湖处,一个精巧的原木观景亭里,林伯己摆好早餐:温热的牛奶燕麦粥散发着谷物香气,新鲜烘烤的面包金黄酥脆,几片薄如蝉翼的火腿,还有一小碟沾着晨露般的本地浆果。
“张先生,请坐。”林伯微笑着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清冽的茶香弥漫开来。“感觉如何?这里的空气,似乎能让人忘却许多尘世的烦忧。”
张立民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辽阔的湖面和远处错落有致的小楼群:“这里… 很美,也很安静。比我想象的… 要大得多。”
“是的,”林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平和地介绍,“‘栖岸居’占地约两千亩,沿这段最平缓优美的湖岸线展开。目前共有十八栋独立居所。像您这样的‘听涛居’有十二栋,都是两层,适合独居或两人。那边,”他指向稍远处几栋体量更大、更靠近森林边缘的建筑,“是‘揽翠居’,共六栋,三层,带有更多房间和更宽敞的庭院,更适合家庭或需要更多照料的住户。” 张立民脑中闪过队伍里的老人和轮椅姑娘。
“中心区域,”林伯又指向一片被树林半环绕的开阔地,隐约可见一些低矮的建筑轮廓,“是‘和鸣堂’。那里有公共餐厅——当然,您也可以选择在居所内用餐,我们会定时配送食材或成品,您亦可自行烹饪。还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一个配备基础理疗设备的康健室,以及多功能活动室。我们鼓励住户多在自然中漫步,但考虑到天气或特殊需求,‘和鸣堂’也是一个不错的聚集交流之所。”
“湖边的小码头,每栋临水居所都配有一个,可以划划小船,钓钓鱼——渔具在您小屋的工具间里。步道西通八达,也通往后面的森林,那里有天然的温泉池和徒步小径。不过,”林伯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强调,“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和管理的秩序,居所之间以及通往森林深处的步道,都设有非常低调的感应标识。您的手环会发出柔和的提示音,提醒您是否接近了边界。‘栖岸居’的范围,大致以我们刚才进来的大门和湖边那道天然的山崖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