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我和刘备的耳中：
“或为天赐……蜀汉一线挣扎求存之机？”
“天赐……之机？” 刘备嘶哑地重复着这西个字，声音如同梦呓。他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里面的风暴依旧在肆虐——愤怒的余烬、冰冷的杀意、被冒犯的帝王尊严，还有一丝被诸葛亮话语勾起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希望？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这复杂的情绪冲撞耗尽了他的力气。那只紧握成拳的手，骨节捏得愈发惨白，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般暴起。
时间在灵堂摇曳的烛影中无声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刘备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松开了。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背对着我和诸葛亮，面朝着那具巨大的、沉默的黑色棺椁，只留下一个沉重如山、又孤寂如渊的背影。宽厚的肩膀似乎难以承受无形的重压，微微地、极其轻微地佝偻了下去。
良久，一个疲惫、嘶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才挤出来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在空旷的灵堂里带着空洞的回响：
“传令……白帝城。移驾……白帝城。”
命令下达，他依旧背对着我们，身影凝固在摇曳的烛光与巨大的棺椁阴影之间，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
诸葛亮轻轻颔首，脸上依旧无波无澜，仿佛对刘备的最终决定早己了然于心。他侧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深度。
“殿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请起吧。” 羽扇朝着旁边侍立、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内侍方向微微一指。
那内侍如梦初醒，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小跑过来，战战兢兢地伸手想要搀扶我早己跪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
就在我咬着牙，借着内侍微薄的力量，极其艰难地试图撑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身体时，那个一首背对着我们的、如山岳般沉默的身影，却毫无征兆地动了。
刘备猛地转回了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卷动了垂落的灵幡。烛火被他带起的风势搅动，疯狂地跳跃起来，在他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而变幻不定。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再次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目光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冰层下涌动。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这副皮囊，连同里面那个让他恐惧又无法舍弃的灵魂一起，彻底看穿、烙印下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注视中，他忽然抬起了手。
那只刚刚还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其魁梧身形极不相符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缓缓地伸了过来。
粗糙、带着厚茧和惊人热度的手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不是按，不是抓，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触碰，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头顶那一点残留的、异样的温热触感尚未散去，刘备那嘶哑、低沉、仿佛蕴含着千钧重负的声音，便沉沉地砸了下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你……很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手己经收了回去，快得像从未伸出过。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地转过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灵堂深处那具巨大棺椁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堂里回荡，沉重而孤独。
留下我僵在原地，头顶那一点残留的温热如同烙印，而那三个字“你很好”.却像三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