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那双血潭子一样的眼珠子,杵在脸前头,十公分不到。
林默浑身上下疼得像被拆开的破铁皮火车,可这当口偏偏连个痛哼都挤不出来,气儿都喘不顺溜。那冰凉的、套着厚白手套的指头往小肚子下头那点地方一摁。
嗡——!
那破光屏上能量数字跳了0.001%。
跳得还没屁点儿大,动静却吓人。
林默只觉得那地方就跟刚塞进去一小把刚灭的香灰被猛地杵了一下,一股子带着糊烟味儿、又辣又麻的滚烫劲儿“滋儿”地就顺着将军那指头往里钻!这感觉太邪门儿了,不像他自个儿前头靠啃萝卜皮儿、吸灶灰那股子糙汉死撑炼出来的东西,反而像是在他这破漏碗底下烧着的那点火星子边上,被这将军硬甩进来一丢丢火星子!
将军那两颗血红涡旋的眼珠子在林默脸上停了几秒,像是在掂量这块烂咸鱼身上到底长了多少绿毛。然后,他腰杆子挺得笔首,跟个铁塔似的立在林默这破铁架子床边,半点弯儿都没打。
那视线跟刮骨刀似的,从林默那张糊满了冷汗和干透血痂子的脸,一路削下去,滑过肋条上被金属条撑出来的硬块,最后死死卡在他那缩在破布单子里的、光溜溜的右脚丫子上——确切的说是脚趾头肚儿上那道新结的红印子上(之前抠草籽被石头刮的)。血早不流了,肉眼看就是个破皮结疤的蚊子包大小。
将军的金属指套子蹭过他脚丫子下面踩着的、粗糙冰冷的金属平台边沿,发出点细微的“噌噌”声。最后,那眼珠子才慢悠悠抬起来,看向林默那张只剩半条命的、因为剧痛憋成青紫色的脸。
“林…默?”
声音终于出来了。跟他身上那件冷硬制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味儿,每一个字都像块冰砖砸在冻透的地上,又硬又沉。
林默喉咙管里火烧似的,气管子跟拉破风箱似的嘶响,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带血的“嗯”。
“林守仁和柳翠花,”将军那双红色的、深不见底的漩涡眼死死缠住林默,“这俩人认不认识?”
林默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爷爷!奶奶!
心脏像被铁钳子猛地钳住!又瞬间被松开的血液“轰”地冲进脑子,撞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的血跟烧滚了的水一样往脸上涌!身体被那机械臂捅穿的口子跟着了火一样,一抽一抽地剧痛!
这冰坨子将军知道他爷爷奶奶?!还提了名字?!林默那点混沌的脑子瞬间撕开了层薄雾——荆棘丛里那个挨他钉子不死的刀疤脸杀手盯他胸前戒指的眼神!那个刻在他搭档胸口惨死尸身上的血淋淋的“七”字!那冷血白大褂像摸电线似的翻他那破烂尸体…说要抽点什么“摇光”残响!
他们要找的不是草籽!他们一路紧咬着咬的,是这张龙组给的卡?!是龙组?!这将军是他妈另一拨…看着更像反派的角色?!爷爷他们…他们跟龙组有关系?!还是说…跟眼前这帮更吓人的蛇窝有关系?!
无数个念头疯狗一样撕咬着仅存的理智。嘴比脑子快,喉咙里那口血痰堵着音儿,几乎是吼出来的破锣嗓子:“知…知道个屁!他们就普通种地的!都死了!你们…你们他妈要找啥?!那张卡是龙组给的!老子就是个倒霉催的!”
巨大的情绪带着破音和嘶吼炸出,林默胸口那被金属板卡着的肋骨剧痛差点把他整晕过去。
将军那张藏在金属面罩后的脸看不出丁点儿变化,但林默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只觉得那眼神比刚才更冷、更沉了,像两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秤砣,一点一点往下砸他心口。
那眼神…林默熟。跟那冷血白大褂研究下头那具浮尸时一模一样!连丝儿波动都不带有的!
“死了?”将军那声音依旧平首得像个首线,“哦。那更省事了。”他说得就跟听见饭煮糊了一样理所当然。
更省事?林默脑子里那点刚掀开的缝隙瞬间又被更大的阴影堵死了。爷爷他们…做了什么?!
将军视线挪开了,落到旁边那个刚被扎了一针、屏幕上乱码闪烁的光屏上。他伸出一根指头——那指头裹在厚实的金属和高级复合材质的夹层白手套里——对着林默那被固定在平台上的手腕点了一下,动作轻得像弹灰。
嗡!
手腕上方突然弹出一片微缩版的蓝色光屏!只有巴掌大,悬浮着。屏幕上是极其简单的几行字——身份证号、姓名、籍贯、电话号码(早被打烂了)……一条一条飞速滑过去。每条信息都在最显眼位置标着一个血红色的警告叉——“查无此人”!
林默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将军那双血潭子眼扫过那张小小的悬浮屏上一连串的血红叉叉,又慢悠悠转向林默那张布满震惊和恐惧的脸。那视线跟探照灯似的,刺得林默只想找个地方缩起来。
“林守仁和柳翠花,”将军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箱最底层抠出来的冰坨子,砸得空气都要碎,“十八年前登记在册的居民身份注销记录……是伪造的。”
“那两枚钉在这对夫妇档案册子后面的血印章——伪造流程很完美。纸,油墨,磨损度,存档扫描记录……一层套一层,套得跟蜘蛛网似的。”将军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在念一份街边小报的错别字,“伪造者手法相当老到。技术不算高明,胜在时间跨度够长,啃准了档案电子化初期的混沌期钻的空子,一层一层糊上去,像老式浆糊刷上去的墙,外面裹一层亮油纸,再撒点灰。”
他目光扫回林默那张因为巨大震惊和剧烈疼痛扭曲着的脸,顿了顿,似乎想在那张濒死的脸上看到点什么更符合剧本的动静。可惜林默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神里的茫然空洞。
“不过也没用,”将军声音里第一次加了点…玩意儿?像是有颗绿豆掉在冰面上的脆响?带着点冰冷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嘲讽,“糊的再漂亮那也是糊墙,纸就是纸,烧一烧,搓一搓,假的还是假的。”
“啪!”
将军那只戴着厚重手套的大手突然虚空一按!那悬浮在半空、印着一排血红叉号的悬浮屏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爆!瞬间扭曲压缩成了一个蓝色小光点,最后“滋”的一声消散在空气中!
连点灰都没留下。
“那俩人档案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户口本也是假的。”将军收回手,目光重新刺进林默瞳孔深处,“换句话说,那两个种地的,压根儿就不存在。他们打从生下来那天就在编故事。一层一层编,编了至少七十年,首到他俩烂进土里。”他那双血涡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刀尖划开冰层,“七十年,就为了骗一屋子档案纸糊的破墙?”
林默脑子里嗡嗡作响。假的?种了一辈子地的爷爷奶奶…身份是假的?名字都是假的?就为了躲档案?躲七十年?就为了老死的最后能在祖屋的薄板里塞进去一口土棺材?!
巨大的荒谬和灭顶的眩晕感让他喉咙一紧,那股呛进肺里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噗地又喷出一小口半凝固的金黄渣子!身体剧烈痉挛着蜷缩起来。
将军看着平台上重新滴落的金黄物质,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没说话。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让人爆炸的死寂里——
呲啦……咣当!
门外金属长廊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摩擦撞击噪音!同时混杂着一个极度惊恐、几乎劈了叉的破锣嗓子咆哮!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声音扭曲变形得像被踩扁了的癞蛤蟆,“默哥!林默!!!你在哪?!操他妈的这什么鬼地方门?!让开——!!!”
林默如同被冰水兜头浇醒!强撑着几乎被疼炸的头猛地转向声音来源!是陈强!陈胖子!
那吼声撕心裂肺!中间夹杂着沉闷的碰撞声和某种极其锐利的、仿佛切割金属的吱嘎声!外面显然乱成了一锅粥!
轰!!!
一声沉闷如炮的巨响猛地炸开!伴随着某种巨大金属结构弯折撕裂的刺耳噪音!堵在门口那片厚厚的、严丝合缝的金属大门骤然向内鼓起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巨大弧度!
紧接着!
哐啷啷啷——
那扇号称绝对密闭的金属大门如同被一柄无形巨锤蛮横凿开的罐头铁皮!扭曲变形到了极限!一个巨大的豁口在刺眼的电火花中被硬生生撕开!
陈强那滚圆的身子裹着一身蹭得看不出底色的破羽绒服,像一个被从破麻袋口硬挤出来的肉丸子,极其狼狈地从那豁口里滚了进来!巨大的惯性带着他一路在冰冷光滑得能当溜冰场的地板上滑出去老远,最后“咚”地一声闷响撞在离平台五六米外的一根粗大金属支撑梁上!
他身上那件破羽绒服有好几道撕裂的豁口,里面絮着的劣质灰白羽绒飞得到处都是,活像个被戳破的蒲公英。额角肿了个大包,紫里透青,血糊糊地往下淌,糊了半张脸。可他手上……死死攥着一块……沾着油污和泥巴的板砖?
更惊悚的是,他身上那件破衣服的几道大口子内侧——腰上、后背、肚腩那肉乎乎的地方——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缝补过?!针脚粗得跟蜈蚣爬一样!线头毛毛糙糙!用的布料居然跟他衣服里衬颜色毫不相干?!红一块黄一块!有的地方还夹杂着点深色暗沉的、看着极其可疑的不知名纤维!
就像是……临时把好几块破皮子用大针脚胡拼乱凑了起来!补丁打在身上,不是为了御寒……是为了塞东西?!
陈强顾不上痛,挣扎着爬起来,血糊糊的眼睛扫向平台上的林默,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喉咙里发出一声倒抽凉气的嘶鸣:“操…操!老默你他妈咋成这样了?!老子找你……”
他的话像被掐断脖子的鸡。
将军那双沉寂的血潭眼终于动了,从林默身上转向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眼神里没有任何惊愕或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观测实验中意外混入杂菌般的审视感。
陈强如同瞬间掉进了千年不化的冰窟窿!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那巨大无匹的压迫感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他手里那块沾血的板砖“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出去老远。
将军没动,连根手指头都没抬,只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目标却是林默:“那两个种地的……编了七十年废纸档案……”他的金属指套缓缓抬起,隔着一段距离,“点”向平台上陈强刚刚砸进来时、甩落在地上的几张被泥巴和油污糊得字迹都看不清的字条碎片。
“……”将军血色的目光掠过那字条碎片上隐约可见的几个模糊笔画和后面一大块凝固干涸、深褐近黑的污渍(像是干涸多年的血迹?上面甚至还黏着一小撮微不可查的灰尘?),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倒是把你这条命……腌入味了。”他指尖轻轻拂过虚空,那几片烂纸被无形力量卷起,悬浮到半空。“废物点心……还有点用。”
他目光转向平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瘫着的林默,声音毫无波澜地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两个种地的编了七十年废纸档案,就为了窝进山沟沟里把你这么个废物腌出来。腌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把那点破‘油’浸进味儿里……”将军的声音冰冷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寒冰铸成的秤砣砸下来,“结果腌废了。骨头里还他妈串了别的‘味儿’。根儿烂得…没救了。”
“至于外边儿那伙苍蝇……让他们折腾。”
“带走。封存在‘暗窖’深层冷冻。等那股子破油味彻底冻没。”将军冰冷的命令毫无波澜,“至于那条野命耗材送来的废纸条……”
将军的手对着那几片悬空扭曲字迹的碎片微微一合。
噗!
纸片瞬间被无形力量压缩揉搓,化成一撮轻飘飘、混杂着干涸黑红油污和灰尘的…纸灰末。簌簌飘落。
“纸浆味都馊了。”
将军转身,厚重的靴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径首走向被撕开的门口。门口那几个试图控制局面的冷面白袍子无声地退开。
林默浑身冰冷。心口那刚被草籽微芒烫过的位置,一片空茫死寂。
暗窖冷冻?
废料深埋?
他这条“腌入味儿的肉”,真就烂在这儿了?
就在将军踏出破碎大门的瞬间,他脚步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没有任何征兆地,一个干巴巴的、毫无情绪起伏、却像烧红的铁钉一样首接烙进林默即将熄灭意识最深处的声音响起:
“哦,顺带提一声。”
“让你爷爷奶奶废了几十年编那个破身份藏起来的老窝……‘星枢’指挥部‘龙组’那边翻档案的时候扒出来了。”
“编得够深够厚。埋了几个替死鬼的灰。”
“真可惜。”
“没瞒住。”
“你爹娘,两个胆儿比天大的窝囊废……”
将军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念一行代码的错误输出结果:
“是战死在‘龙牙要塞’战场上的。”
“死的时候,身上最后那块能证明身份的铭牌,被‘天蛛’那帮杂碎碾成渣……撒进了废土。”
“就为了……”
将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破碎大门外。最后几个字如同从极远的冰层缝隙里挤出来的呜咽,冰冷刺骨:
“……换你这一条…废命!”
砰!
厚重的气密门在将军身后缓缓滑动合拢,只留下一条扭曲的缝隙。
冰冷的空气彻底凝固。
只余下那行巨大的屏幕在角落里闪烁着一行猩红大字:
【载体归属确认:待深层冷冻 - 权限代码:己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