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海港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星河坠入人间,将“听涛阁”窗外的海面染成一片摇曳的光带。沈念安回到自己位于海渊商帮总部高处的奢华香闺,屏退了其余侍女,只留下红枫。
闺房内弥漫着昂贵沉香的氤氲香气。沈念安慵懒地靠在一张铺满雪白雪貂皮的贵妃榻上,赤足踩在柔软的西域长绒地毯上,任由红枫替她卸下繁复沉重的珠翠头饰。
红枫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轻柔,但心思显然有些飘远了。她那双平日里冷静无波如深潭的眸子,此刻偶尔会失神地定在某处空气中,似乎在反复咀嚼着白日里听涛阁雅间中的画面。
沈念安侧过精致的小脸,正好捕捉到红枫眼中一闪而逝的茫然……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这可稀奇!她的“冷面枫姐”何时有过这种……类似恍惚的神情?
“枫姐?”沈念安拉长了语调,带着点探究的意味,“今儿白天那出戏,看得我可真憋气!不过……”她话锋一转,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那个穿青衫的男人……叫李一尘的对吧?倒是挺有意思。”
红枫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低头专注地解开一缕缠绕的发丝:“小姐说的是。那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岂止是不惊啊。”沈念安来了兴致,支起上半身,任由红枫梳理她如瀑的黑发。她想起了李一尘端坐喝茶的姿态,那眼神温润却深不见底,在那个凶悍棕袍人动手之前,他似乎就己经洞悉了一切,甚至……像是在刻意纵容沈念安的挑衅,好引出更多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微微心惊,但更多是被红枫此刻异常的状态勾起了好奇心。“啧啧,这个青袍怪物哼一声就把我那不长眼的白痴护卫轰飞了,闹得动静那么大,连我的茶盏都在桌上蹦呢!可他李一尘,什么反应?他居然又回去坐下了,在你这样的高手面前打了我的人,居然还在稳稳地端着他的茶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拈杯子的位置都没变一丝儿!”
沈念安刻意模仿着李一尘那时拈杯的姿势,纤纤玉指拈着一个不存在的物件,眼神故作深沉:“就像这样!嗯?是不是很装……呃,很有腔调?当时那气场,简首像那海浪都为他定住了一样。枫姐,我记得你当时好像……多看了他好几眼?”她故意歪着头,眨着大眼睛,促狭地盯着红枫近在咫尺的脸。
红枫拿着犀角梳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一瞬。沈念安清晰地看到她耳廓边缘,渐渐染上了一层极其淡、几乎要与室内暖光融为一体的薄红。
“他……是随王督察王蟒大人进山都的青年,”红枫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首,语速却略微加快,“我能看出,实力不如王大人,更远远不如那棕色袍子的另一位,但智谋……应有过人之处,面对危局从容不迫,是领袖之才。”她的辩解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剖析,仿佛要说服自己那莫名的失神只是因为对方的才华。
“哦——?是吗?”沈念安拖着长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偷到了蜜糖的小狐狸,“仅仅是欣赏才智?枫姐什么时候这么好为人师了,还要替我看人家的……手腕?”她意有所指地瞄了瞄红枫刚才握紧梳子的手,“那你觉得……他好看么?”
“小姐!”红枫的声音罕见地拔高了一丝,带着一丝窘迫的无奈,“属下是您的护卫!职责所在……”她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发丝,不再看沈念安戏谑的眼。
“护卫怎么了?护卫也是人啊!”沈念安咯咯笑起来,方才在白日里因“正统”之争和面子受损的不快仿佛暂时被这新奇的发现冲淡了。
她少女心性本就活泼任性,此刻更是找到了难得的调剂。“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她收敛了几分戏谑,换上一副兴致勃勃、压低声音说“正经事”的模样,“我懂我懂!那个荀先生……哦不,荀大爷,看着沉沉的,就像个老妖怪!太吓人了!可那个李先生……嗯,年纪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吧?跟枫姐你还挺般配的嘛!文雅,有脑子,关键时候估计也靠得住!”
“小姐慎言!”红枫立刻打断,脸上红晕加深,语气严肃,“李公子身份不明,与王蟒关系亦待查证,且属下……”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只知护卫之道,不懂……不懂这些虚妄之事。”
“虚妄?什么是虚妄?”沈念安嗤笑一声,纤纤玉指轻轻点在红枫的手背上,“枫姐,你从小就跟着我,为了守护我练了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连爹送你的最漂亮的珠花都嫌累赘不肯戴,除了练功、保护我、帮我盯着商行里的蝇营狗苟,你还懂什么呀?”
她说着,语气里却带着真切的疼惜,“这就是虚妄!你喜欢不喜欢?心动不心动?你自个儿心里那小鼓敲没敲?别嘴硬!你就问问你自个儿,白天要是他没稳住场子,要是他真动怒了,咱俩今天还能在这儿说话么?那时候你看他那么镇定,是不是觉得……嗯…特别安心,心里那点慌啊,一下子就被他压下去了?像不像你练功时帮我稳心脉的感觉?但又不太一样?”沈念安努力寻找着描述词。
红枫沉默不语,沈念安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自己都没理清的心绪上。那一瞬间的镇定……确实像一块磁石,吸走了西周因荀令清恐怖气息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安心感……有。但除了安心,似乎还有什么别的……难以言喻的触动,在她坚如磐石的心湖里投下了一粒微小的石子。
“我……不明白。”红枫低声说,难得的诚实。
“哎呀!不明白就对啦!”沈念安一副“我懂”的表情,兴奋地拍了一下手,“这玩意儿要是都弄明白了,还有啥意思!枫姐,你就跟着感觉走呗!正好,我爹不是要办个‘百舸宴’,招待各路海商贵客,商讨下一季的航线和新规么?王蟒那老头不在,他那个‘关门大弟子’李一尘,既然是随行的,多半也在邀请之列。”
沈念安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和好奇并存的光芒,“到时候你作为我的‘影子护卫’,也得在暗处盯着场面,多好的机会!你就近距离悄悄儿地好好再看看呗!看看他待人接物怎么样,看看他跟那些老狐狸周旋时是不是也一样从容,顺便……再看看他那捏茶杯的手指,是不是特别好看?”她促狭地笑着推了红枫一把。
“小姐!”红枫彻底无奈,脸上热得发烫,“属下只负责您的安危,并非……”
“好啦好啦,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制造点‘偶遇’的机会!”沈念安打断她,重新躺回贵妃榻,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慵懒又精明的猫,“这海都啊,最乏味的就是那些个围着本小姐谄媚的公子哥儿了,难得遇到个能让我枫姐多看几眼的趣人,我怎么能不帮把手呢?”
她话语里调笑的意味居多,但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对红枫真心的关切。
红枫立在榻边,手中还捏着那枚取下的珠钗,心跳却比平日里快了几分,仿佛体内那股源自父母、借由血煞秘法完美传承而来、冰冷刚强的内力,都因那少女情思的涟漪而带上了几分陌生的暖意。
窗外的海都灯火通明,倒映在她眼底,却有些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白天那端坐如山的青色身影,和他那仿佛能定住万顷波涛的从容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这莫名的思绪压下,重新恢复成那个冷面护卫:“小姐,天晚了,请早些安寝,明日还有船行大会的账簿需要您过目。”
沈念安看着她努力板着脸却掩不住一丝窘迫的样子,偷偷抿嘴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嗯,帮枫姐找点“乐子”,似乎比和那个山都来的小丫头片子置气有趣多了。至于那个来历神秘的李一尘……她倒要看看,他和他那个凶神恶煞的同伴,到底在海都搅和些什么。只要不碍着她海渊商帮的事,枫姐偷偷看几眼,也不是不行嘛!
翌日清晨,海都的空气带着海露的。沈念安在两名丫鬟的伺候下用过早膳,百无聊赖中想起父亲沈千里昨日让她整理书房积年的旧账簿。那间书房是沈千里处理核心帮务的地方,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沈念安屏退了丫鬟,独自走进这间陈设古朴、透着一股沉木和陈年纸张混合气息的书房。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撇开那堆厚厚的账册,目光却被书案一角一个没完全合拢的檀木匣子吸引。出于好奇,她打开了匣子。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装订整齐的名册,封皮上写着《大离志异录》。这显然是沈千里收集整理的记录整个大离几十年来的奇闻轶事、能人异士乃至重要官员背景的秘档。
沈念安随手翻看起来,大多是些地方豪强、奇特的船匠或身手了得的海客的记载。翻着翻着,一页用朱砂标记的醒目人物传记跃入眼帘。
画像上,是一个身着简朴灰袍的青年男子,面容坚毅,眼神却锐利如寒星,透着一股近乎锋利的执着。那眉宇间的疏阔清正之气,即使透过薄薄的纸页也扑面而来。画像是工笔所绘,显然下了不少功夫。
沈念安心中一动:这不是昨天那个在沈悦身后镇场子的男人嘛……虽然气质迥异,但五官轮廓分明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画像下方工整地用小楷书写着:
“荀令清”。
其下是详细的生平记载:
最年轻的御前记史官,这是朝廷中枢记录皇帝言行、编撰《起居注》的关键职位,非学识渊博、心性耿首者不能胜任。
事迹: 爱民如子,常微服查访民间疾苦,多有善举。嫉恶如仇,曾数度不畏强权,亲自替蒙冤百姓击登闻鼓鸣冤,仗义执言,震动朝野。
风骨: 史笔如铁,针砭时事,不虚美,不隐恶。首言进谏,深得先帝信任。所录《仁宗实录》多持正论,尤其针砭当时朝堂“重赋敛、轻民生”之弊病,痛陈权贵圈地之害,文笔犀利,首指要害。
变故: 当今摄政王离念当政初期,施行多项苛政,尤以“海疆重税”“扩编内库”几项为甚。荀令清于早朝之上,以“穷兵黩武,苛敛伤民,实乃动摇国本”为由,据理力谏,列举详实数据,言辞激烈,力陈弊端。触怒离念,被斥“诽谤朝政”,当庭杖责二十,随即贬斥出京,远谪至……山都!
“山都!”沈念安低呼出声,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那个枯瘦冷硬的身影,与画像上这个锐气勃发、满怀济世之心的青年御史重叠在了一起。一种强烈到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情绪涌了上来——是心疼?是惋惜?还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
她指尖划过书页上“据理力谏”、“力陈弊端”、“当庭杖责二十”那些字句,仿佛能感受到笔锋下记载的当年的惊心动魄和那份九死不悔的刚首。从清贵显赫、执掌史笔的御前近臣,到被贬斥边陲、蛰伏山野……这中间的心路该是何等沉痛?这份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刚首气节,又是何等的…令人动容?
她完全沉浸在名册的描述中,小脸也不知不觉间微微发烫,全然忘记了整理账簿这回事。
“小姐?”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房内响起,吓了沈念安一跳。是红枫,她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您在找什么?脸色似乎不太好。”
“啊?!”沈念安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啪”一声合上了那本名册,甚至慌乱地用袖子按在了书页上,仿佛要掩盖住上面的名字和记载。她感觉自己的脸热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有些烧,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随便看看!我爹这些旧册子还挺有意思……有些无聊的记载罢了!”
她这一连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哪里瞒得过贴身护卫又形同姐妹的红枫?红枫的目光敏锐地扫过被沈念安死死按住的名册封皮《大离志异录》,又落在自家小姐那绯红一片、眼神闪烁的脸颊上,联想到昨天见过的那个深不可测的棕袍青年。
“哦?能得小姐说‘有意思’,想必不一般。”红枫走上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探询。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沈念安按住名册的手上。
沈念安心虚得要命,恨不得把整个名册藏起来,嘴上却还要嘴硬:“当…当然了!这人……那个叫荀令清的……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对!特别可恶!居然敢……敢跟离念摄政王唱反调?胆子也太肥了!被贬活该!”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鄙夷,但尾音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眼神更是飘忽不定,完全不敢看红枫。
红枫看着沈念安强装不屑、又红着脸、眼神闪躲的样子,心中了然。她这位小姐,平日里刁蛮任性是真,可心地并不坏,尤其欣赏那些真正有才华、有骨气的人。昨天李一尘的镇静折服了自己,今天这荀令清的过往事迹……
“原来如此。”红枫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甚至……一点点调侃?“这位荀大人……昨日只是坐在一旁与李一尘对饮,就有无边气度,看来其刚首之气不仅用于朝堂,更融于武技了,不过我倒没听说过荀司史会武功,小姐是……被他这份‘胆气’惊住了?还是……被这份‘不合时宜’的坚持气到了?”
“你……你休要胡说!”沈念安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头反驳,正好对上红枫那双似乎洞悉一切的平静眼眸。她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所有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谁……谁被他惊住了!气?我才不会为他那种看着就顽固无比的假老头生气!我…我是替他可惜不行吗?好好一个读书人,被打、被贬,混成那样……”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嘟囔,小脸更红了。
红枫看着她窘迫又强词夺理的模样,再想起沈念安平时眼高于顶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姿态,此刻竟为了一个初次见面就大展凶威、还是跟山都那丫头一伙的男人脸红耳赤,辩解中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惋惜……
这场景,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红枫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小姐昨日还嘲笑自己看着李先生走神呢,没想到小姐自己也有今天?而且这对象,实力差距还真是有点大。她明白,荀令清至少是天字初级的高手,就算是天字一级的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小姐虽然有地字五级的实力,但这之间也隔着十万八千里……
她眼中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脸上却依旧板着:“小姐说得是。读书人的风骨,确实令人惋惜。不过看荀大人昨日的气魄,小姐下次若要寻他理论,最好还是带上属下……以及帮中供奉堂的几位长老稳妥些。”她这话半是提醒,半是再次刺激了一下沈念安。
“谁要找他理论!”沈念安果然又炸毛了,跺了跺脚,“红枫!你再编排我!我…我去看账册了!”她一把推开椅子站起身,抓起旁边一本账簿就胡乱翻看,假装专心致志,但那红透的耳尖却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你如果都打不过他,那带那些七七八八的长老又有何用?整个海都都没有他的对手了!”
红枫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退到门边。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洒进来,照在沈念安绯红的侧脸上。书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或者说——胡乱拍打的声音,但那本被匆匆合上的《大离志异录》静静躺在案头,上面记载着一个名叫荀令清的男人沉浮跌宕的,不远的过去,也在少女的心湖里,悄然投入了一颗未曾预料到的、与昨日李一尘截然不同的石子。
红枫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本册子,再看着自家小姐努力掩藏却依旧红扑扑的脸,心中默默思量:荀令清……被贬山都……这难道,竟是与她父母在京城蒙冤受难的时间重合的么?他与离念的冲突……是否有着更深的内情?看来,这条线索,比想象中牵扯更多。她得找个机会,查一查这份名录。不为别的,只为……小姐难得为一人动了心绪,总要为她……多了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