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风带着一点初冬的料峭,吹得人脸皮发紧。叶辰哈出一口白气,揉了揉因为数了又数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墙角瓦罐深处,那几张簇新的粮票(一张五斤,一张两斤)静静地躺在几文散乱的小钱和干海带丝上,触手温热——不是钱粮的温度,是心里那股踏实劲儿带来的暖流。
七斤粮票。
他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瓦罐边缘。这沉甸甸的分量,不仅是过去几天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希望,更是撬开“安稳”这块硬礁石的第一个像样的支点。眼前这个破屋依旧家徒西壁,但灶口那点微弱的余温、墙边挂着的一捆海带、墙角瓦罐里的鸡蛋、还有米袋底尚未见底的籼米……都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滩涂上的小水洼,虽小,却映着日渐晴朗的天光。
日子,像滩涂上的沙蟹窝,得耐心守着,一点一点挖。
“阿辰!阿辰!”水生那大嗓门裹着晨风撞开院门,小伙子跑得满头热气,肩膀上扛着的铁耙柄被磨得微微发亮,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走!今天西边那片‘金沙滩’退大潮!老根叔说礁石底下的海胆窝露出来了!碰碰运气去?”
叶辰回过神来,看着水生那双亮得冒光的眼睛,笑了笑。这小子自从上次搭伙尝到甜头,赶海的劲儿比自己还足。他拿起那柄己经磨得顺手的锈铁耙——耙头部的棱角在多次使用中被打磨得更光滑了些,锈迹也淡了许多。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蛇皮袋。
“走!捡海胆去!”他抓起破脸盆,利落跟上。
“金沙滩”名不虚传,平缓绵长的沙滩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金黄色光晕。礁石区边缘,大片退尽的海床上,星罗棋布着许多被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巨大礁石。果然,在一些礁石根部潮湿的阴影里,能看到紧紧吸附在石壁上的紫褐色海胆,个头虽然都不太大,但数量不少。
水生欢呼一声就要冲过去。
“等等!”叶辰一把拉住他,目光敏锐地扫过一片看似毫无波澜、遍布细小沙窝的沙地边缘。“先别急。看那边——”
水生的动作硬生生刹住,顺着叶辰指的方向看去。那片沙地平平无奇,只有细细的波浪纹。他一脸茫然:“啥啊?就是一片湿沙子嘛!”
叶辰没解释,放下脸盆和铁耙,悄悄靠近,动作轻得如同靠近礁石下栖息的海鸟。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沙地上一个极其微小、比针尖粗不了多少的气孔。
下一秒,他出手如电!快准狠!
两只手指猛地戳进气孔附近的湿沙里,精准地向下一捏、一提!
“啪嗒!”一声轻微的甲壳撞击声!
一个火柴盒大小、浑身沾满湿沙的青色沙蟹被他牢牢捏在指间!小东西八只爪子疯狂舞动,两只细小的螯拼命想夹人,奈何太小,徒劳无功。
“嘿!小沙蟹!”水生低呼出声,眼睛亮了,“油炸了香酥!”
叶辰没理他,眼神锐利地在附近几处类似的微小凹陷和气孔上扫过。他没有立刻去惊扰这些精明的沙蟹,而是把这只还在挣扎的小家伙小心地放进脸盆里,然后用锈铁耙的尖端,以一种极其轻柔的力道和角度,沿着沙地表面几处看似杂乱、实则暗藏路径的细微隆起边缘,缓慢而稳定地刮划起来。
动作轻巧、耐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不像在挖,更像是在梳理。
水生看得一头雾水,但叶辰专注的神情让他不敢打扰。只见叶辰耙尖巧妙地在沙地里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浅浅的圆形凹痕。他的手腕稳定如山岳,耙尖如同绣花针般精细地在凹痕中心某一点轻轻地、一拨!
唰!
一小撮湿沙被拨开!
一个比刚才那只更小、颜色更接近沙地、几乎完全伪装着的沙蟹幼崽赫然出现在凹坑中央!小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轻轻巧巧地捏了出来!
“卧槽!这你也行?!”水生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在他看来,叶辰刚才那几下,简首就跟掐指一算、未卜先知一样!
“别嚷嚷!”叶辰示意他小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沙蟹挖洞有它的路子。找准主窝和通气孔,顺着沙纹捋它的逃生道,一窝端省事。快去那边礁石吧,海胆跑不了。”
水生半信半疑又充满敬畏地看了叶辰一眼,转身扑向了礁石区的海胆窝,手上挥着耙子,却再不敢鲁莽,学着叶辰刚才的稳重劲儿仔细观察。
一上午过去。叶辰在滩涂上如鱼得水。他利用对沙蟹习性的精准判断和巧妙捕捉手法,效率极高,脸盆底部积攒了一层密密麻麻、几十只大小不一的青灰色沙蟹。又在水流冲刷出的深沟里找到几丛的紫菜和海白菜(一种口感更厚实的海藻)。
水生那边也有了可观收获——他学聪明了,不再瞎挖,而是仔细挑拣礁石缝下个头的海胆用树枝撬下来,虽然慢了点,但收获的二十多个海胆质量都不错。
中午时分,叶辰在集市角落熟练地展示他那一盆活力十足、还在不断吐沫的小沙蟹(新鲜稀罕)和扎好的鲜嫩紫菜海白菜(海藻此时正当时令)。
昨天的老刘头刚忙完一单大买卖,心情正好。瞥见叶辰盆里乱爬的小沙蟹,眼睛亮了亮:“小沙蟹?啧啧,这东西炸了下酒没的说!就是收拾起来麻烦点。”嘴上挑剔,脚步却没挪开。
“刘伯您懂行!就吃这股新鲜劲儿!紫菜海白菜也是刚起的,没一点老叶筋。”叶辰笑着把紫菜海白菜也往前推了推,“海胆也有一批,个头虽小,但膏是满的。”他把水生在礁石那边撬下来的、品相完好的二十几个海胆也拿了出来。
老刘头挨个仔细看了看海胆的口器和颜色,又捏了捏小沙蟹的硬实度,点了点头:“螃蟹和海胆还行!紫菜海白菜嫩!……凑一起,算你——”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斤粮票,再加点腌咸菜的碎盐头子!”
叶辰心里满意,知道是公道价。“谢刘伯照应!”
三斤粮票稳稳入手!一小包散发着咸香气、颜色发黄的腌萝卜碎屑也揣进口袋——这东西拌米粥再好不过!
水生拿着叶辰递过来的属于他的那份——一斤粮票(他坚持叶辰多拿点指导钱),乐得嘴咧到耳根,对叶辰捕捉沙蟹的“神技”彻底服气。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村巷染成暖金色。路过村口磨坊旁边的空地,只见村里的孩子们围成一个圈儿,拍着手在唱童谣。一个穿着旧棉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背,吃力地弯腰,试图将磨坊角落里堆积的几小捆晾干变硬、纠缠打结成一团的旧麻绳理开。细碎的稻草枯梗沾满她发皱的旧衣裤。她动作慢而费劲,满是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想要解开那些死结。
是张婆婆,村里有名的老好人,孤寡多年,平时就靠做点针线、帮人临时晾晒东西换口饭吃。这些处理废麻绳的活儿,大概也是磨坊主看她可怜,给点微薄进项让她换几个鸡蛋钱。
看着老人那单薄蹒跚的身影和吃力解绳的样子,叶辰心中一动。他快步走过去:“婆婆,我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身。
“哎……阿辰啊……”张婆婆抬起浑浊的老眼,看清是叶辰,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点温和却无力的笑意,声音苍老沙哑,“不……不用麻烦……老婆子……慢慢来……”
叶辰没多说,双手动作麻利得像解开渔网扣子。他仔细辨认着缠绕的纹理,手指灵活地捋顺、分开,再用力但绝不用蛮力地解开麻绳上紧硬的旧草结。那些在张婆婆手里如同乱麻的废绳,在他手中迅速一根根被清理开来,变得顺溜不少,分门别类叠放整齐。
张婆婆站在一旁,佝偻着身体,看着这年轻人专注而利索的动作。夕阳的金辉暖暖地洒在叶辰微低着头、沾了汗水和尘土的侧脸上,也洒在她那双干涩却渐渐变得有些的老眼上。没人说话,只有叶辰解开绳结时细微的摩擦声和孩子们清越的童谣声在暮色渐合的村口流淌。
只一会儿功夫,一小堆难缠的旧草绳就变成了几小捆相对整齐的麻缕。
叶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草屑:“好了婆婆。我那儿有点腌菜的盐碎子,等下我给您送点去?”
张婆婆布满沟壑的脸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伸出手,干枯得如同鸟爪的手指,极轻极轻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暖,轻轻拍在叶辰结实的手臂上,嘴角艰难却又无比柔和地向上弯起:“……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谢谢阿辰了……”那声音气若游丝,却像被暮色里的微风轻轻吹送,灌满了叶辰的耳朵。
他没有立刻走开,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刚从集市换来的、还散发着浓郁萝卜香的腌咸菜碎屑,分了一大半,用一块干净的叶子包好,轻轻放在旁边那堆刚理好的麻绳上。
“趁新鲜吃。”说完,他才提起自己的东西和水生分给他的粮票,在张婆婆那充满感激、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夕阳的余晖铺满了小小的泥土院子。他走到墙角,那根由几根干海带拧接而成的崭新晾衣绳正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李阿香今天晾晒的衣服己经收走了,绳子上空空如也,却比挂满衣物时显得更光洁顺滑。深绿泛褐的海带绳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着,吸饱了海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散发出一种坚实柔和的光泽。
叶辰走上前,伸出粗糙但稳定的手指,在那根海带绳上轻轻捻了捻。
质地紧密,温润,带着大海特有的粗粝感。
像张婆婆那声含混不清却字字温暖人心的“好孩子”。
像瓦罐里那积攒起来的、沉甸甸的七斤粮票。
像胃里刚刚消化掉的那一碗粗糙但量足的饱饭带来的满足。
更像这破屋陋院中,日复一日,悄悄堆叠起来的、触手可及的安稳日子。
日子,真的像这海带搓成的绳子一样,虽然简陋,但一扭一扭,渐渐越盘越结实,也把人心里的那份安稳和暖意,越系越深。
明天,阳光依旧会从东面的海平线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