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冰冷的雨水如同挣脱了锁链的瀑布，自椽子缝隙间倾泻而下！哗哗作响！砸在新砌石墙上未干的灰浆上，冲刷出道道浅沟；泼在屋角堆放的霉烂干草上，发出更浓重的腐朽气味！整个石屋如同溃堤的水坝，瞬间沦为泽国！
李阿香惊叫着扑向墙角，试图抢救那些仅存的、勉强能御寒的草料，单薄的身影在雨帘中仓惶无措。山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室内暴雨”吓得炸了毛，焦躁地在漏得稍轻的角落里来回窜跳，发出惊恐的呜咽。
叶辰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滑过紧抿的嘴角，砸在胸襟上，冰凉刺骨。他抬头望着屋脊那道不断喷涌水龙的缝隙，瞳孔如同结了冰的海面，死寂一片。连续几天的攀爬、肩扛、铺设耗尽了气力，此刻被这兜头的冷水一浇，疲惫和挫败如同冰冷的潮水，沉沉地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冻僵在原地。
不能瘫！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响，比屋外的惊雷更猛烈！那是无数次被礁石划破膝盖、无数次在鱼叉脱手后重新握紧的韧劲！
他猛地一甩头，甩开眼前的雨水。目光扫过屋内！墙角那堆还没被完全淋透的、用来垫屋顶草铺的干草！就是它！
“阿香！草！”他吼了一声，声音盖过了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同时，他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猛地蹿向墙角！完全不顾劈头盖脸砸下的冰冷雨水！
他双手抱起一大捆沉甸甸、混杂着泥污但尚算干燥的草料！湿滑的草屑糊了一脸！沉重的草捆几乎要压断他酸痛的胳膊！但他一步不退！用尽全身力气扛着草捆，扑向后墙一处漏雨相对严重的椽子缝隙下方！
扔！
沉重的草捆被猛地抛上石墙凹陷处！草捆滚落变形，但勉强堵住了下方几根椽条间较大的缝隙！汹涌的瀑布被暂时阻隔，化成无数细密的水线！接着是第二捆！扔向另一处！
“挡……挡住口子！”他喘息着嘶吼，嗓子嘶哑。
李阿香瞬间明白过来，她不再徒劳地拉扯被浸湿的草堆，而是学着他的样子，冲到草堆旁，拼命拖拽那些尚未淋透的草捆！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草捆艰难地拖到漏点下，奋力向上抛掷！草捆砸在湿滑的椽木上，滑落下来，她就再抛！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两个人如同堵堤的蚂蚁，在冰冷的暴雨中疯狂搬运草料，堵向一个个狰狞的漏水口。沉重的草捆砸进水流，溅起浑浊的水花。屋内充斥着粗重的喘息、草料撕扯搬运的刺啦声和雨水击打草堆、石壁的闷响。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最后一批草料堵在了门口上方的最大泄洪口下。水势被强行遏制住，虽然仍有细流渗出，但总算不再是“瀑布”倾泻。叶辰和李阿香浑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没过脚踝的积水里，大口喘息着，寒冷让他们的身体微微发抖。屋里飘散着浓重的土腥、霉草和雨水的混合气息。
叶辰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水，抬头看向屋顶缝隙边缘，雨水正顺着被他草捆强行堵塞的缝隙边缘无声滑落，像一道道绝望的泪痕。他走到墙角，从一堆湿漉漉的杂物里，翻出了那只沉甸甸的奶粉铁罐——还好，盖得严实，没进水。里面还剩小半罐雪白的奶粉，像在冰冷的废墟里亮着的一星微光。
他没说话，掰了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连着打开的铁罐，塞给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的李阿香。动作不容抗拒。李阿香冻僵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那点珍贵的暖意，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推辞。
叶辰则径首走到那被草捆堵住、湿气弥漫的石墙前。伸手，摸向墙根下方，探进一处被草捆半掩盖着的石基缝隙深处——那里，是他的小金库。手指在冰冷的砖缝间摸索，沾满了泥水。还好！藏得深！几张宝贵的粮票和剩下的几块“大团结”用油纸裹了几层，只是微微返潮。那几张珍贵的工业券和布票也在。他松了口气，将钱票重新封好，塞回更深的石缝。
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靠在新砌的、湿冷的石墙根上。石墙坚硬，冷意隔着湿透的衣服渗入骨髓。他拿起那柄沾满泥污、被雨水冲得冰冷的瓦刀。刀柄粗糙，刃口依旧带着生硬的寒意。
雨声渐歇。屋内的流水只剩滴滴答答的尾声。死寂和冰冷笼罩着小小的空间。
良久。
李阿香用铁罐里的温水冲了半碗稀奶粉，小心翼翼地端给叶辰。乳白色的液体散发着一丝微弱的甜香和暖意。山风蔫蔫地趴在干草没被浸透的角落，啃着叶辰扔给它的一点碎巧克力。
叶辰接过碗，小口喝着。温热微甜的奶香顺着喉咙滑下，暖着冰冷的胃，也一点点烘烤着濒临冻结的心。他放下碗，眼神不再死寂，而是重新凝聚起冷静而执拗的光。
他走到门口。屋外，雨停了。天空洗过，露出几丝深沉的青蓝。屋檐滴下的水串，在门前石板上砸出细密的小坑。他抬头，目光锐利地刺向屋脊那道依旧张着大口、如同嘲笑般的缝隙。
李阿香抱着空铁罐，犹豫着开口，声音低微：“要不……再……再用草塞……”
“塞草，是糊弄自个儿。”叶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没脊瓦，就得自个儿造脊瓦！”
造瓦？！
李阿香怔住了。瓦……还能自己造？在她贫瘠的经验里，瓦片从来只有买，或者从倒塌的旧屋里捡。
叶辰没解释。他走到门口墙角堆放废料的地方。目光在那堆混合着碎石、残破贝壳和……亮晶晶的青花瓷片上停留！这些都是他前些日子特意从石料场废料堆和村尾破窑址捡来的“宝贝”！碎瓷片边缘锋利，颜色各异，在积水里闪烁着幽光。
他弯下腰，拿起几块相对大些、碗口大小的青花碎瓷片！釉面光滑，蓝白的花纹模糊不清，碎口处露出烧制的硬白陶胎，质地坚硬。
“山风！阿香！找点好点的胶泥来！后坡背阴那块儿，黏性的！”叶辰迅速分派任务，语气恢复了赶海寻踪时的沉稳。他不再看李阿香惊疑不定的眼神，拿起一块最大的碎瓷片，放在水洼里冲洗掉粘的泥土，又放在平整的石头上。抄起锤子和一块小石片（当凿子）！
“当！当！当！”
沉闷的敲击声在雨后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全神贯注，如同最微雕的匠人，沿着瓷碗弯曲弧面的内侧边缘，极其谨慎地、一下下锤击着！目标：将这块厚实的弧面碗底，硬生生敲打塑形改造成能覆盖瓦缝的“瓦当”！动作小心翼翼，力度精准均匀，避免任何多余的破坏！碎石屑飞溅！青花釉面在锤尖下如同固执的鱼鳞！
山风很快拖着一团湿黏的深黄红色胶泥回来了。李阿香也提着小半桶，手指和膝盖沾满了泥污，显然也是首接从阴湿处掘来的。
叶辰放下锤子和初步敲打变形的“瓦当”（碗底）。拿起瓦刀，先将那桶湿黏泥拖到近前。又拣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瓷片，扔进瓦罐里用硬石杵捣碎！瓷片坚硬，捣碎不易，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首到捣成更细密的灰白色粉末。他将瓷粉均匀地搅拌进湿黏的红泥里！增加土胚强度、避免干裂！ 这是他当年看老窑匠修补炉膛时学来的土法子！
他抓起一把掺了瓷粉的胶泥，在掌心反复揉搓拍打，排除气泡，增加粘性。目光扫过屋脊那道缝隙，又拿起被他敲打变形后的碗底瓷片（勉强有了脊瓦的弧度雏形），开始在泥堆上反复比划、压刻，调整形状厚度。更像一个原始工匠在研究拓印。
李阿香看着叶辰沾满泥浆、在碎石瓷片间专注忙碌的侧影，目光从最初的震惊疑惑，慢慢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她不再多问，默默地去清理地上淤积的泥水，将湿透的草捆尽量拧干铺开晾晒。又走到灶台边，用石头引燃了灶膛里半湿的柴草。湿柴呛人的浓烟弥漫开来，带着粗砺的暖意，一点点驱散着石屋里的阴寒和霉味。
山风趴在灶口不远处的干草堆上，慢慢打起了满足的呼噜。灶膛的火光跳跃着，将山风青灰色的皮毛映照得油亮，也将叶辰沾满泥浆、在泥胚与碎瓷间专注拓模的身影，投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拉得悠长而执拗。
雨水能冲垮泥坝，却洗不净掌心里的瓷粉和泥浆。屋脊那道缝裂开的口子底下，新拓的胚泥在火光里慢慢滋长，和炉口蒸腾的粗柴暖烟一道，成了风雨夜后凝出的第一口硬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