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卷着夜色，把船坞吹得吱呀作响。陈阿海蹲在绞网机旁，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齿轮上，溅起一星油光。
“这破玩意儿比我妈补网还难缠。”他一边嘟囔，一边用藤条绑住齿轮强行转动，试图找出卡顿的位置。
林岚提着个油腻腻的小瓶子匆匆跑来，发梢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我从供销社顺来了点机油，王德发那家伙最近忙着准备‘农业学大寨’汇报材料，没空盯着咱们。”
“你可真是我的福星。”陈阿海咧嘴一笑，接过瓶子就往齿轮缝隙里倒。
机油滑落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像是鱼干、海水和铁锈混合的味道。他皱了皱眉，低头仔细看瓶身，隐约能辨出半行模糊的字样：“金门……水产公司”。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抬头问。
“还能从哪儿？当然是从王德发的仓库顺的。”林岚翻了个白眼，“怎么，你还怕这是台湾人送的？”
“差不多吧。”陈阿海低声笑了笑，没再多问，继续往齿轮里灌油。随着润滑剂渗入，机器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似乎活了过来。
“转！”他一脚踩下踏板。
齿轮缓缓转动，带动传动轴，渔网开始一点点收紧，像一张正在收拢的巨口。
林岚站在旁边，掏出铅笔，在纸边画出齿轮咬合示意图，嘴里念叨：“如果这个角度偏了两度，下次测试就得拆掉重装。”
“你这脑袋不去当工程师真是浪费了。”陈阿海擦了把汗，凑过去看她画的图，“不过这浪花纹怎么越看越像摩斯密码？”
“废话，我可是从你那儿偷师的。”林岚嘴角微扬，笔尖轻点图纸边缘，“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发现你偷偷改《赤脚医生手册》里的数据。”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杂乱而急促。
“坏了。”林岚脸色一变，迅速将图纸藏进书包。
“谁？”陈阿海压低声音。
“李建国。”林岚小声道，“他手里拿着红笔。”
话音刚落，一道冷光扫进船坞，照得满地斑驳。李建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军装挺括，红笔在他指间转了个圈。
“哟，这不是我们村的技术先锋吗？”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压迫感，“又在搞什么新玩意儿？”
“哎哟，李队长您来得正好。”陈阿海赶紧迎上去，脸上堆满笑，“这是我们响应‘学大寨’号召设计的高效农具，能提高三倍捕鱼效率呢！”
李建国没说话，走进来绕着绞网机转了一圈，手里的红笔轻轻敲打着齿轮表面，像是在数着什么。
林岚悄悄退到角落，打开书包，将那份图纸夹进了《赤脚医生手册》里。
“你们胆子不小啊。”李建国忽然开口，“这种机器，公社都没见过。”
“还不是靠政策指导，还有您的监督。”陈阿海笑得更灿烂，“您瞧这齿轮，刻的是‘战天斗地’西个字，全是群众智慧。”
李建国眯着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齿轮表面的划痕，眼神有些恍惚。
几秒钟后，他突然将红笔塞进齿轮缝隙中，轻轻一推。
“咔”的一声，笔尖卡住了传动轴，绞网机猛地一顿，随即恢复运转。
“不错。”李建国淡淡地说，“不过明天我再来量尺寸。”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船坞里一片沉默。
“他刚才……是在帮咱们？”林岚低声问。
“至少不是敌人。”陈阿海捡起那支红笔，翻过来一看，发现笔身上刻着一行数字：“1959”。
“这一年发生了啥？”他自言自语。
林岚皱眉想了想，“那是大饥荒最严重的一年……我爸那时候还是个小兵。”
“难怪他刚才摸齿轮的时候，手指有点抖。”陈阿海若有所思，“也许，这东西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将红笔放进衣兜，回头看向还在缓慢运转的绞网机，“不管怎样，今天算是过了关。”
林岚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闻到那机油的味儿了吗？”
“嗯，有点怪。”
“不是怪，是熟悉。”林岚低声说，“跟我妈以前藏在神龛里的鱼油味道一样。”
陈阿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看来，这片海，藏着的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船坞上，绞网机己经调试完毕，静静伫立在码头边。
陈阿海蹲在机器旁，检查最后一道传动轴。他拿出那张林岚画的图纸，对照着调整齿轮间隙。
忽然，他注意到图纸边缘那个类似摩斯密码的浪花纹。
他掏出红笔，按照图案的线条轻轻描了一遍，结果发现它竟与李建国昨晚留下的那道红笔线完全吻合。
“这可不是巧合。”他喃喃道。
林岚走过来，看到他在研究那道痕迹，也蹲下来，“我记得我爸笔记本上有一页批斗记录，字迹跟他写这条线的很像。”
“你是说……”陈阿海看向她。
“李建国知道些什么。”林岚低声道，“而且，他愿意告诉我们。”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王德发带着几个民兵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木棍，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昨天是不是有人动过盐田？”王德发一上来就质问。
“没有。”陈阿海笑嘻嘻地回答，“我们昨晚都在这儿修机器，不信您可以查。”
王德发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那您查呗。”陈阿海摊开手，“反正我们机器都快修好了，明天就能下海测试。”
王德发刚要发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王主任，公社让你去开会。”
是李建国。
他站在人群后面，神情淡然，但语气不容置疑。
王德发脸色变了变，最终没说什么，带人走了。
陈阿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明白，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夜幕再次降临，海风呼啸，船坞里只剩下了他和林岚。
“你觉得……我们真的能造出属于自己的船队吗？”林岚忽然问。
“当然。”陈阿海坚定地说，“只要这台绞网机能顺利运行，咱们就能证明给所有人看，科学和技术，才是真正的舵手。”
林岚点点头，轻声哼起了母亲常唱的《讨海谣》，那旋律随风飘散，仿佛穿越了时间与海峡，传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而在远处的妈祖庙前，一个人静静地站着，望着大海的方向，手里握着一支红笔。
他轻轻在地上画了一道波浪线。
那是一封无声的回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