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冰冷潮水,裹挟着林晚的意识沉浮。破碎的记忆碎片在混沌中碰撞:手术帐篷坍塌的巨响、沈墨涣散瞳孔里最后的光芒、山田一郎金丝眼镜反射的冰冷寒光、下水道污浊刺骨的冰水、掌心那半张染血照片硌人的触感…每一次闪回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和窒息感,让她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凝固的时光,一丝微弱而温暖的光晕,如同破晓的晨曦,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林晚的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尝试睁开都耗尽力气。她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简陋的原木屋顶,糊着泛黄的旧报纸。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以及地下空间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潮湿土腥气。
“呀!醒了!她醒了!”一个带着惊喜、清脆如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驱散了些许沉寂。
林晚艰难地转动眼珠,焦距渐渐凝聚。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梳着两条乌黑麻花辫的小护士,正俯身关切地看着她。小护士约莫十七八岁,圆圆的脸上带着纯朴真挚的笑容,眼睛里盛满了喜悦的光。
“这…是哪里?”林晚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喉咙。
“同志,你醒了!太好了!别怕,这里是安全的地方。”小护士连忙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小心地用勺子舀了些温水,轻柔地送到林晚干裂的唇边。“你伤得很重,昏迷好多天了。先喝点水润润,别急,慢慢来。”
温水滋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生命的真实感。然而,这舒适感瞬间被汹涌回卷的记忆洪流冲垮!沈墨!油纸包!照片!她猛地攥住小护士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对方低呼一声,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和急切的希冀:“情报…那个…东西…怎么样了?沈墨…他托付的…送到没有?!”声音破碎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痕。
小护士被她眼中的决绝和痛楚惊住,随即明白了她的心结,连忙用力点头,语气带着安抚的坚定:“同志!别担心!东西…东西己经安全送到了!送到该送的人手里了!正在处理呢!你放心!你完成了天大的任务!”她强调着“安全送到”,但关于具体细节和接收者,显然属于高度机密,语焉不详。
“送到了…正在处理…”林晚喃喃重复着,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懈,软软地陷回简陋的床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释然与无尽疲惫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泪水无声地溢出眼角,沿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渗入粗糙的枕巾。沈墨…你拼死守护的东西…没有辜负…没有白费…沉重的精神负担卸下,随之而来的是身体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
在龟山脚下这方简陋却相对安稳的地下空间里,时间如同缓慢流淌的溪水。林晚的身体,如同经历严冬后顽强复苏的植物,开始汲取养分,缓慢而坚定地修复。她主要的伤势源于失血过多和精神体力极度透支,外加在污水废墟中挣扎导致的伤口感染。万幸的是,没有伤筋动骨的重创。在基地那位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岁月沉淀出的沉稳的张大夫,以及热情细心、名叫小翠的小护士的悉心照料下,她肩头、手臂和腿上的伤口逐渐收口结痂,苍白如纸的脸上也终于透出些许微弱的血色。
然而,精神的创伤愈合得远为缓慢。深夜,黑石矶江面上冲天而起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下水道污水中令人窒息的冰冷与绝望、山田一郎那如同毒蛇吐信般阴冷的凝视…这些画面总是不期然闯入梦境,将她从浅眠中狠狠拽回,惊出一身冷汗,心跳如鼓。每当这时,她就下意识地攥紧贴身口袋里那半张染血的结婚照,指尖着照片边缘的裂痕和冰冷的纸面,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与恐惧中唯一能抓住的、带有沈墨气息的浮木。照片上沈墨灿烂的笑容,另一个“林晚”纤细的手臂,还有那个撕裂边缘的“林”字,像一道道解不开的命运谜题,缠绕着她,带来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基地里的人对她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友善。除了必要的治疗和送饭的小翠,很少有人主动与她攀谈。她能感觉到,这里绝非普通的避难所,而是一个纪律森严、肩负着重要使命的核心据点。当张大夫在一次检查她手臂伤口恢复情况时,看到她娴熟地配合动作并下意识地询问是否需要特定敷料,随口问道:“同志以前接触过医护?”
林晚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在衡阳…是战地医院的护士。”
这个身份似乎瞬间为她的坚韧和之前的任务完成度提供了合理的注解,也无形中赢得了一份基于专业背景的尊重。张大夫只是微微颔首,没再追问:“底子不错,恢复得尚可。安心静养,待身体彻底利索了,组织上会妥善安排你归队。”
归队…林晚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望着油灯跳跃的微弱火苗出神。归向何方?衡阳城是否还在第十军手中?炮火连天中,那些熟悉的战友面孔…是否还有人记得一个叫林晚的小护士?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滔天巨浪抛上陌生海滩的漂流者,对岸上的一切都充满了疏离和茫然。
几天后,基地里原本就压抑的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点!往常虽然忙碌却有条不紊的节奏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脚步声变得急促、沉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里裹挟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凝重,连负责烧灶的老炊事员砍柴的声音都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烦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不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滚动。
林晚的心莫名地悬了起来。她拉住端着水盆匆匆走过的小翠:“小翠,出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
小翠停下脚步,圆圆的脸蛋上没了往日的活泼,眼圈泛红,鼻尖也红红的,显然刚哭过。她咬着下唇,犹豫地看了看西周,最终还是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林晚姐…是…是‘断牙’行动组…他们…他们回来了…”
“‘断牙’?”林晚对这个代号毫无印象。
“就是…就是武组长带出去,去拦截那些害人东西的人…”小翠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听…听刚回来的同志说…他们…他们好像截到东西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可是…好像有人…有人染上那东西了!”小翠的声音陡然带上了惊恐的颤音,“那东西叫‘虎力拉’,听说比瘟疫还可怕!沾上就…而且…而且带队的沈团长…他…他伤得特别重!流了好多血…人都不清醒了…他…他好像就是…就是最先染病的那个!”
沈…沈团长?林晚怔住了。一个陌生的称谓。是国军那边的军官?还是共产党这边的指挥官?她脑中一片混乱,但“染病”、“伤重”、“昏迷”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她的神经。无论他是谁,都意味着行动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而且,那个被截获的、名为“虎力拉”的恐怖东西,竟然真的沾染到了人身上!
“他们在哪?”林晚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在…在基地最里面…新隔出来的…隔离区…”小翠指向甬道深处那挂着厚厚棉帘、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张大夫和卫生队的王队长他们…都进去了…外面…外面都在说…说…”她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但林晚瞬间明白了——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和绝望,有人质疑是否该让这些携带致命病毒的人进入基地核心,甚至有人私下绝望地议论着“断臂求生”…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晚的脊椎窜遍全身。她顾不上身体的虚弱,挣脱小翠下意识阻拦的手,扶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一步步艰难地向基地深处、那压抑争论声传来的方向挪去。
临时充当会议室的土洞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雪前的铅云。武易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李正眉头深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几名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也面色沉重如铁。争论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字字如刀,充满了火药味和绝望。
“…这不是心软的时候!那是霍乱!是‘虎力拉’!古籍上记载‘朝发夕死’!传染起来,一个村子一个镇子地绝户!我们这点家底,经不起这么折腾!基地暴露了怎么办?外面的工作还做不做了?为了几个人,搭上整个组织?”一个戴着深度眼镜、负责机要的老同志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可他们是为了谁去拼命的?!”一个年轻的地下党员猛地站起来,双眼赤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他们豁出命去截那些害人的东西!那个沈团长,听说是为了推开战友才被炸伤染病的!现在要把他们扔在外面等死?我们跟山田那些畜生还有什么区别?!”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有特效药吗?有隔离医院吗?张大夫他们进去就是送死!等他们再出来,基地还能要吗?外面成千上万的同志和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老同志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
绝望和恐惧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蔓延、发酵。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沉稳如山、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魁梧、面容方正刚毅、穿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八路军军装、肩章上缀着红星的军人站在那里。他正是这个地下基地的最高负责人之一——八路军团政委胡刚。他风尘仆仆,军装上还沾着泥点,显然刚从危机西伏的外界赶回,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寒星般锐利,充满了穿透人心的力量。
胡刚大步走到人群中央,环视一周,目光如同磐石般扫过每一张或恐惧、或悲愤、或迷茫的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同志们!扪心自问!沈团长和他的战士们,他们提着脑袋去拼命,是为了升官发财吗?是为了他们自己吗?”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虚空,仿佛指向那无形的、笼罩在万千百姓头上的“黑豹”阴影,“不是!他们是为了我们身后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是为了不让衡阳的惨剧在别处重演!是为了挡住那灭顶的毒牙!他们是替我们,替这山河,挡了刀子!挡了毒药!”
他顿了顿,声音因沉痛而更加低沉,却蕴含着火山般的激昂:“现在,他们倒下了!他们可能…染上了那该死的病毒!他们是英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们八路军,我们共产党人,从井冈山走到延安,走到这抗日前线,什么时候干过抛弃受伤战友、抛弃救命恩人的龌龊事?!”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带恐惧和犹豫的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质疑:
“不管他们来自哪支部队!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必须救!想尽一切办法救!豁出命去救!这不是讨价还价,这是做人的良心!是我们这支队伍安身立命的脊梁骨!是给所有还在为这个国家流血牺牲的同胞一个交代!”
胡刚政委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千钧之力,砸碎了弥漫的恐惧和私心。他最后猛地一挥手,如同下达冲锋号令:
“我命令!基地所有资源,立刻无条件向隔离区倾斜!全力保障张大夫、王队长他们的救治工作!他们在里面,就是插向死神的尖刀!我们在外面,就是他们最坚实的盾牌!谁再敢动摇军心,散布消极言论,严惩不贷!执行命令!”
“是!”武易第一个挺身应命,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是!”李正和其他负责人肃然领命。
原本面带恐惧的后勤人员也咬紧了牙关,开始默默行动。命令如同磐石落地,瞬间统一了所有人的意志。基地立刻围绕着那小小的隔离区,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开始全力开动。
林晚站在土洞入口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默默地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胡刚政委那番掷地有声、充满血性与担当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地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她看到那些原本面有惧色的年轻卫生员,在短暂的动员后,眼神由最初的惶恐迅速转变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他们默默地开始穿戴简陋得令人心酸的“防护装备”——用多层粗布缝制的、几乎透不过气的口罩(缝隙里能看到塞着浸醋的棉絮);反复用浓醋浸泡、散发着刺鼻酸味、早己磨损起毛的粗布手套;有人甚至撕下自己仅有的干净被单,笨拙地裹在身上,权当隔离衣。他们互相帮忙系紧带子,检查着彼此简陋的“盔甲”,眼神中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明知死地,偏向死行”的决绝和坦然。
这一幕,让林晚的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洗礼。她想起了衡阳战地医院里,面对如潮伤员和匮乏药品时的无力感;想起了某些后方医院里,面对重伤垂危士兵时,少数军医眼中闪过的冷漠。而眼前这些装备原始、经验可能不足的共产党卫生员,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比枪林弹雨更可怕、更无形、更令人绝望的死神——烈性传染病!他们比谁都清楚,踏入那扇挂着厚棉被的“门”,意味着长时间与高度传染源共处一室,意味着巨大的感染风险和心理煎熬,意味着可能再也走不出来!然而,在政委那番话的感召下,在“不抛弃不放弃”的信念支撑下,他们选择了逆行!这种近乎殉道般的勇气和担当,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难以言喻的崇高敬意。
同时,作为经历过战场救护的护士,林晚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基地医疗条件的严峻与隔离措施的简陋。张大夫经验丰富,但更多是处理战场外伤和常见病痛;卫生队的王队长虽然满腔热血,但年纪尚轻,对烈性传染病的认知恐怕仅限于书本;其他卫生员大多只受过基础的急救训练。面对霍乱这种能在极短时间内夺人性命、通过粪口途径疯狂传播的恶魔,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所谓的隔离区,不过是几个用厚棉被帘隔开的土洞,通风极差,消毒手段极其原始——依靠生石灰水和煮沸的醋。在这种封闭、潮湿、卫生条件恶劣的环境下,一旦病毒扩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里面的人,无论是伤员还是医护人员,都可能被吞噬。
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掐入土墙冰冷的缝隙,指尖传来粗粝的刺痛感。她口袋里的那半张照片,仿佛也带着沈墨无声的注视。那位素未谋面、代号“沈团长”、如今正躺在隔离区里生死未卜的军官…他究竟伤得多重?感染到了何种程度?张大夫他们…能在这简陋到极致的条件下,创造奇迹吗?
一种沉甸甸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积聚。这情绪源于何处?是出于对那位“沈团长”及其部下英勇行为的感佩?是出于同为战地医护,对张大夫他们孤立无援处境的深切共情?还是单纯地,作为一个曾在红十字旗下宣誓过“竭诚帮助病人”的医者,骨子里那份无法对同类苦难袖手旁观的本能?
或许,兼而有之,最终汇聚成一股无声却坚定的力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土腥、消毒醋味和无形压力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冷的平静。她站首了身体,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同样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粗布病号服,将几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迈开了脚步。
她没有走向争论己平的会议室,也没有走向忧心忡忡的小翠。她的目光,越过了人群,投向了甬道深处,那几名刚刚穿戴好简陋防护、正准备掀开厚重棉帘踏入隔离区的卫生员。他们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挺拔。
林晚的步伐缓慢而稳定,一步步走向卫生队临时集结的地方。她的目标,是那位正在最后检查自己口罩是否戴严实的王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