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里村的日头依旧毒辣,蝉鸣聒噪,但陈可儿那点带着刻意张扬的热闹,彻底沉寂了。几天过去,关于她夜半在废坑“沉睡”的奇闻,议论声渐低,被林场的噪音和其他新鲜事冲刷。
然而,在知情者心里,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如同闷热空气里无法排遣的湿气,沉甸甸地盘旋在村子上空。
午后,张梓琪提着一篮水果,敲响了陈家院门。陈妈妈开门时,眼窝深陷,头发凌乱,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
“是琪琪啊……来看看可儿的吗,进来吧。”声音沙哑干涩。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药味和一种衰败的气息。陈可儿半躺在精致的床上,盖着薄被。
张梓琪走近,心头猛地一揪。不过几天,陈可儿己瘦脱了形。脸颊深陷,蜡黄无光,嘴唇干裂。最刺眼的是眼下的两团浓黑,如同淤青盘踞,衬得整张脸死气沉沉。她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李医生……还有城里的医院,都说查不出毛病,”陈妈妈的声音麻木,“就说……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嗜睡和营养不良……可能是减肥闹的,加上吓着了……养养就好。”她看着女儿,眼神里满满的担忧。“你们聊聊吧,我就不打扰了,她要是听不见你就多说几句,她能听见的。”说罢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房间。
张梓琪看着昔日每天精神抖擞的女孩喉咙发堵。这哪像是“养养就好”?
她坐下,轻唤:“可儿,是我,梓琪。”
过了许久,陈可儿眼皮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眼珠浑浊,睁开扫了一眼,随即再次无力地合上,嘴唇微张发出一声微弱模糊的“呃……”。
张梓琪努力找话说村里的琐事,床上的人毫无反应。沉闷得窒息。她沉默片刻,压低声音:
“前天,我去村东莲花寺了……想给你祈福。”
死寂。
“你猜碰到谁了?我看到一个女孩子,小小的个子,到我肩膀。穿了条白色连衣裙,皮肤很白像会发光。头发又黑又长,到腰下面,风一吹就飘,像缎子。她手上拿着一本书站在庙门口石阶上,提着个小藤篮,整个人……干净得不像咱们这地方的。”张梓琪边描述边观察着。
陈可儿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麻木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表情。
“那是康家小姐康奈。”张梓琪清晰地说。
陈可儿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点点。
张梓琪说罢继续说:“她看见我,点点头冲我微笑,真是好看,”边说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素麻手帕包,小心打开,露出几块散发浓郁甜香,点缀着糖霜花朵的精致饼干。“她说话声音轻轻的,说听说你病了,很担心,也是去给你祈福的。然后……把这个给了我。”张梓琪托着饼干递近些,“说是她亲手烤的,给我吃,我没舍得吃完,也带了几块给你尝尝。”
陈可儿睁开眼,喉咙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终于,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挤出:
“小……姐……真的……很美好……”
张梓琪见状凑近:“可儿?”
陈可儿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好似看到了什么,声音稍微清晰,带着病态的虔诚:
“……小姐……”
说完,眼皮又合上了,呼吸变得比之前更加微弱,呼气多进气少,张梓琪再如何呼唤“康奈”,都没有反应了。
张梓琪看着那精致的饼干,想起康奈略显“病弱”的样子,又看看床上枯槁的人影,忽然打了个冷颤。
她手指微颤着把饼干放在床头,低声安慰陈妈妈几句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关上陈家院子大门,首接隔绝了屋外的阳光和屋内的死气沉沉。
李瓒的诊室,成了他一个人的战场。惨白的日光灯下,摊开的厚重医学典籍、打印的国内外期刊论文、一叠叠来自不同医院的检验报告,将他围困其中。报告上,血常规、生化、免疫、内分泌……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画着冷漠的勾。没有感染,没有中毒,没有肿瘤,没有己知的代谢或遗传疾病。陈可儿的身体,在医学的审视下,健康得像一张白纸——除了那日渐憔悴的生命力和查不出原因的深度嗜睡。
他疲惫地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眼下是与陈可儿如出一辙的浓重青黑。几天来,他几乎没合眼。他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从常见的热射病后遗症到罕见的朊病毒疾病,从寄生虫感染到心理性木僵……没有一种能完全对上。那诡异的嗜睡和无法解释的急速衰竭,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的医学知识和经验撞得粉碎。
他给大学导师打过电话,对方听完描述也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能建议再查查线粒体功能或者某些极其罕见的神经退行性疾病——这些检查,槐里村,甚至市里都做不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面对过死亡,但从未像现在这样,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了几天。
村中心老槐树下,张伦蹲在虬结的树根上抽烟,眉头拧成死结。地上摊着村民画的歪扭小板凳草图——林场转型的希望实在渺茫。棺材销路的断绝、林氏的压榨、转型的艰难,像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狠狠嘬了口烟,烟草的辛辣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裤兜里手机的尖啸铃声,如同催命符般在死寂的清晨炸响。
“喂?”张伦看到来电显示是李瓒,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喘着粗气接通,声音带着未散的咳嗽。
电话那头,李瓒干巴巴的的声音传来。干涩,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冰冷:
“张伦……来陈家。”
“……?” 张伦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嗓子发紧,“怎么了……陈可儿她……又不好了?!” 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度
电话对面是死寂的沉默。
三秒的停顿后,李瓒那紧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宣告着最终的答案:
“陈可儿没了。”
张伦捏烟的手指僵住,烟灰簌簌落下烫在手背,毫无知觉。“什……什么?,谁没了?!李瓒!说清楚!”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
“陈可儿。” 李瓒的声音死水般平静,那平静下是彻底被击垮的疲惫和洞悉残酷后的麻木,“昨天夜里大概12点走的。”
“放屁!不可能!” 张伦对着手机嘶吼,“前几天还能喘气!查不出毛病!不是说养养吗?!怎么就……” 吼声戛然而止,巨大的荒谬和灭顶的恐慌将他吞噬。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是最终的判决书。
张伦挂电话后手中的香烟掉在地上,火星熄灭。
陈可儿……死了?那个鲜活吵闹的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他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