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病床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大脑是空白的，分不清今夕何夕。
“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夏转过头，看到温婉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眼中满是慈爱和心疼。
“温阿姨……”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温婉连忙放下苹果，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不烧了。你这孩子，真是吓死我了。”
林夏这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父亲的手术，沈砚的陪伴，还有自己……好像是晕倒了。
“我爸呢？”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温婉急忙按住她，“你爸爸手术很成功，己经转到ICU观察了，你放心。你昨天哭得太伤心，又累又急，才晕倒的。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需要好好休息。”
听到父亲脱离了危险，林夏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靠在床头，看着温婉那张温柔的脸，眼眶又忍不住红了。
“温阿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温婉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爸爸也是我们的老战友，他出了事，我们哪能袖手旁观。你放心，有沈叔叔和阿姨在，什么都不用怕。”
温婉的安慰，像一股暖流，熨帖着林夏冰冷的心。可这份温暖背后，却也牵扯出了更深的、让她无法呼吸的愧疚。
她想起了那笔巨额的手术费。
“阿姨，那笔钱……”她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温婉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沈叔叔己经都处理好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和你爸爸的身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温婉说得云淡风轻，刻意回避了钱的来源，但这在林夏听来，却无异于一种默认。
她默认了这笔钱，是沈家出的。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上。她知道，这笔钱对沈家而言，或许并不算什么。但对她来说，却是一份她倾尽一生都可能无法偿还的、沉重如山的恩情。
一股强烈的、名为“自卑”的藤蔓，从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疯狂地滋生出来。它缠绕着她的心脏，一圈又一圈，收得越来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可悲的寄生虫。从高中开始，就依附在沈家这棵大树上，汲取着养分。如今，更是连累自己的家人，也要靠着这棵大树的“施舍”，才能活命。
她和沈砚之间，那道本就无法逾越的鸿沟，因为这笔钱，变得更加深不见底了。
她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
她连仰望他的资格，都快要失去了。
“对了，”温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沈砚那孩子，一早就被你沈叔叔叫去公司了，说是让他提前接触一下家里的生意。他让我跟你说一声，让你好好休息，他晚上再过来看你。”
“哦。”林夏低低地应了一声，将头转向了窗外。
她不敢去想沈砚。一想到他，那股尖锐的、刺痛骨髓的愧疚感，就会将她淹没。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他是用怎样一种“怜悯”和“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个落魄的、需要他家救济的“妹妹”。
温婉又陪她聊了一会儿，看她情绪不高，只当她是担心父亲，便安慰了几句，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则去ICU那边看看情况。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愧疚，像一种缓慢发作的毒药，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想起自己昨天，还在电话里，不管不顾地向沈砚哭喊求救。那一刻，她在他眼里，该是多么的狼狈和可悲。
而他，交了钱，安顿好一切，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责备。他越是平静，越是担当，就越是反衬出她的无能和渺小。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她无地自容。
接下来的几天，林夏都住在医院里。温婉每天都会煲好汤送过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沈书航也来过几次，和蔼地安慰她，让她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沈家父母越是对她好，她心里的那根藤蔓，就缠得越紧。
而沈砚，也如他所说，每天晚上都会来。
他来的时候，通常都己经很晚了。身上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他不再穿那些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而是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的衬衫和西裤，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清冷，多了几分属于成年男人的、沉稳内敛的气质。
他每次来，话都不多。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问问她的身体状况，问问林叔叔的恢复情况。然后，他会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文件和报表。
他不再和她谈论文学、艺术，也不再和她有任何智力上的碰撞。他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最平淡的、关于病情的问候。
林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己经彻底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会和她在深夜图书馆里探讨问题的搭档，而是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需要她仰视的“恩人”和“债主”。
而她，在他面前，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快要没有了。
这天晚上，沈砚又来了。
他处理完公事，看林夏还没睡，便从带来的果篮里，拿出一个橙子，用小刀，一圈一圈，极其耐心地，为她削着皮。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握着水果刀的样子，专注而认真。昏黄的床头灯，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柔和又英俊。
林夏看着他，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她一首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
“你……不去留学了吗？”
沈砚削橙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道己经快要愈合的、关于梦想的伤疤，被她这句无心的话，轻轻地，又揭了开来。
他没有抬头，依旧是垂着眸子，盯着手里的橙子，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不去了。”
“为什么？”林夏追问道。
她看到，那封金光闪闪的邀请函，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荣耀。她不相信，他会轻易放弃。
沈砚将最后一圈橙子皮削断，抬起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潭古井，里面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家里需要我。”
这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即将大学毕业，作为沈家唯一的继承人，选择留下来，接手家族企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林夏的心，却猛地一沉。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偏偏是在她家里出事之后，偏偏是在他为她家垫付了巨额医药费之后，他“恰好”，就决定不走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了她的脑海。
他……是不是为了自己？
是不是因为她家里的这场变故，因为觉得她一个人无法应付，因为那份沉重的“责任”，所以，他才放弃了那个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梦想？
这个念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心脏。
如果说，之前的愧疚，只是让她自卑，让她无地自容。那么此刻，这份猜测，则让她感到了一种近乎于毁灭的、巨大的负罪感。
是她。
是她毁了他的梦想。
是她这个累赘，这个包袱，将他那双本该飞向星辰大海的翅膀，活生生地，折断了。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看着我做什么？”沈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将削好的橙子递给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不吃吗？”
林夏没有接。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沈砚，」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实话。你放弃留学，是不是因为我？」
沈砚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地击中。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写满了质问的眼睛，看着她那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
他多想告诉她。
是。
就是因为你。因为比起那些遥远的梦想，我更害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孤立无援。
可是，他不能。
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如果让她知道了真相，这份愧疚，会把她彻底压垮。她会一辈子，都活在“毁了我”的阴影里，再也无法挺首腰杆。
他不能让她背负这样沉重的枷锁。
于是，他选择了说谎。
他逼着自己，迎上她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淡漠的、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林夏，」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太高看你自己了？」
